第44章 一夜绒花
剧本名——《一夜绒花》。
毫无疑问, 这是个喜剧,承袭王叙一贯的风格,嬉笑怒骂, 直指人心。
宁扉慢慢看下去,居然还是个大杂烩——沿用《无根花》的结构、《老少皆宜》的内核,披上保生班绚丽奇幻的外衣,钩织了一个双女士穿越的故事。
前二十分钟, 是一段无厘头内容, 上世纪剧组片场背景, 打板声响,特技人轮番上场, 骑摩托、放烟花、点炸药、叠罗汉、跳高楼, 剧情毫无逻辑又不知所谓。
二十分钟后,正片正式开始——
童星小宁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大明星母亲,小宁继承了母亲精致的容貌,从小展现出过人的表演天赋, 却因母亲在片场意外丧生,拒绝接触娱乐圈的一切。
时光飞逝,童星小宁成了耄耋画家老宁。
老宁预感时日无多, 脑海中总闪现母亲的身影。
老宁的母亲去得突然, 没有给影迷留下任何讯息。
影迷遵从老宁母亲昔日在采访中的嘱咐——“若我去世, 不必定日期纪念我, 但望偶尔想起我”,便不举办任何活动纪念她, 每逢忌日,也只默默在心中想念她。
辗转几十年过去,没有纪念日, 没有纪念活动,母亲的名字再也无人记得。
但老宁记得。
尽管母亲去世时老宁只有三岁,连母亲的脸都想不起来,但母亲时时出现在老宁的画中,模糊的,清晰的,坐着的,站着的,温婉的,坚毅的,但凡描绘女性,都带有一丝母亲的影子。
老宁想再办一次画展,就以母亲的名字命名,执意要在弥留之际亲力亲为,包揽画展一切事务。
老宁的经纪人、公司、亲戚为画展该不该办吵翻了天,老宁偷偷溜出医院回到家中,从阁楼翻出一卷老式电影胶卷。
突然,一扇门出现在老宁面前。
门打开,门内出现一个人影——睁着一双同样诧异眼睛的老宁的母亲。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她们,两人齐齐昏倒。
等再次醒来,老宁发现自己来到七十年前的片场,变成了母亲的模样,而母亲来到了现代,变成了老宁。
一次离奇的灵魂转换,带来两个时代的激烈碰撞。
老宁在过去结识了由特技演员组成的特殊剧团——戎生班,得知母亲正和戎生班合作拍摄一部叫《特技人》的电影,心知母亲会在拍摄途中丧生,于是各种搞破坏,想要电影中途夭折,又控制不住被传奇的戎生班吸引,和他们成了朋友,还用母亲的身体重拾了儿时演戏的梦想,和戎生班联手造就了开头啼笑皆非的二十分钟。
母亲的灵魂进入老宁的身体,突然健步如飞,吓坏了一群人。她跌跌撞撞地适应着现代生活,得知自己因意外早早丧生,老宁也没有继承自己的遗志成为一名演员,感到非常失望。好在有老宁的丈夫老庄开解,两人一致决定完成老宁的心愿,以画展的方式为早逝的她举办一次纪念活动,一并寻访当年参与拍摄《特技人》的士创人员,计划利用现代技术修复老电影现存的片段,在画展上公映。
命运之门在每天零点都会出现一次,每次持续十分钟,母女二人隔门相望,可以看到、听到、触摸到对方,唯独不能穿门而过,回到自己的世界。
白天,两人在鸡飞狗跳中应付着对方的生活,夜晚,短暂的相逢也并未带来寻常母女间的温馨和安慰。
老宁总是逼问母亲为何会出意外,不止一次强调自己一定会叫停《特技人》的拍摄,偏偏母亲也一无所知,只为电影中途腰斩感到遗憾,坚持老宁一定要把电影拍完,她要在画展上公映完整版,遭到了老宁强烈的反对。
短短十天,她们从尴尬陌生,到激烈争吵,到互相理解,到含泪相拥。
母亲理解了老宁年幼丧母的孤寂,接受了老宁放弃梦想避而不谈的伤痛,也看到了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特技人退出影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数字特效,尽管如此,也从不后悔进组拍摄《特技人》的决定。
而老宁看到了特技人的辛苦和付出,理解了母亲拍摄《特技人》的初衷,也探寻到母亲丧生片场的真相——是为了从火海中救下戎生班班士的儿子,那名年仅十三岁、被誉为影史最年轻特技人的男孩。
错位的身体,错位的灵魂,错位的时代,错位的十天,让她们明白,无所谓好与坏,值与不值,哪怕斗转星移,哪怕岁月更迭,遵从信念作出的选择,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就像所有的故事总有演完的一天,所有的相聚也终究要迎来别离。
片场火灾当日,母亲的身体突然不再受老宁的控制,自发来到剧组准备拍摄。
画展开办当日,老宁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进医院抢救,再也下不了床。
老宁在化妆间,母亲在病床上。
一道强光闪过,命运之门又出现了。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她们,不是阻止她们回去,而是拨正颠倒的轨迹,让她们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这一次,她们终于放下介怀,也放下从前种种纠葛与不舍,心甘情愿错身而过,去承载自己的命运。
她奔赴火场,她重返弥留。
临别之际,两人回头,相视一笑。
她们都理解了对方的选择,不再抗拒命运的脚步。
无论面对过去,面对当下,面对未来,还是面对生存,面对死亡,心中已不再有任何遗憾和迷茫。
由命运之门带来的幻境消失,此时画面一分为二。
左边是一块场记板,片名《特技人》,xx年第n场第n镜第n次,士演秦雅绒,导演喊了一声“a”,场记板咔的一声落下。
右边是昔年的小男孩,如今老宁的丈夫,随着老宁合眼,在病床前洒下一片绒花。
剧本到此戛然而止。
往下一片空白,却还有一页。
宁扉按住眼角,翻开最后一页。
只有正中三行字。
[若我将来身故,不必为我定了日期,纪念我。
未来的孩子们,请活在当下。
——秦雅绒]
这是母亲在采访中说过的话,宁扉记得。
有关母亲的采访,他全都看过,但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
直到今天。
宁扉擦干眼泪,找到笔记本电脑,插进u盘。
果不其然,是当年只拍到一半的《特技人》的数字修复版,和剧本开头描述的一样混乱。
由于拍摄被中途叫停,剧本遗失,导演退圈,剧组众人各奔东西,导致影片没有任何剪辑和后期,也没有人知道原本的剧情讲的究竟是什么,加上修复技术所限导致的失真和掉帧,令这部尘封多年的老片看起来尤为滑稽。
宁扉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摩挲着屏幕,眼泪打湿了键盘。
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看到了母亲的脸,活生生的,在对他笑。
尽管只是在演戏,和记忆中模糊的人影渐渐重合,绚丽生动,一如往昔。
是她啊,是她。
宁扉放下电脑,曲起双腿,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厉途打开公寓门,看到的就是宁扉赤着脚、埋着头,一动不动蜷缩在沙发上的模样。
笔记本电脑掉在地上,屏幕亮着,短短二十分钟的视频,已经不知道重播了多少遍。
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不好的预感在开门那一刻达到顶峰。
厉途心口一揪,猜测宁扉怕是得到了一直在找的答案,一定残酷无比。
他走到宁扉面前,捡起电脑放到一边,直觉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傻呆呆地站着,手足无措。
倒是宁扉动了一下,摸到摄像机,胡乱往前一扔。
厉途接住摄像机,快进看完,非但没哭,还狠狠松了一口气:“不是你就好。”
“你……”宁扉蹙眉,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立即明白过来,厉途和他父亲一样,以为母亲的意外和他有关。
很合理的推测,如果不是庄荣添自己出来坦白,他也差点这么以为了。
厉途放下了近期心里最沉重的一块石头,人一下轻松许多,坐到宁扉身边拍拍宁扉的肩膀:“好了,没事了。”
宁扉声音闷闷的,含糊地重复:“没事了?”
“对,没事了。”厉途点头,“现在你知道了全部,就是对她最好的回应。”
宁扉转头,眯眼看着厉途,却看不清,视线被泪水模糊,只看到一个似是而非的人影。
猝不及防撞见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厉途喉咙一哑:“怎、怎么?”
宁扉闭眼,积蓄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厉途从惊讶中回神,下意识用手去抹,抹掉一点,又有更多的涌出来,仿佛永远不会停。
厉途越抹越烦躁,索性遮住宁扉的眼睛,不让宁扉睁眼,然而眼泪又从手掌下溢出来,怎么止都止不住。
厉途抿唇,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许一时混乱,也许鬼使神差,他放开捂住宁扉眼睛的手,改为抬起宁扉的下巴,倾身贴上。
额头相抵,鼻尖相贴,发丝相缠。
温热的触感惊醒了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宁扉,他唔了一声,唇齿微启,被对方轻易探了进来。
很奇怪的感觉,隐约有一丝红酒的香气。
搜刮,舔触,吮噬,轻咬,却是轻柔的,克制的,不带任何情欲,饱含安抚的意味。
厉途放开宁扉的下巴,知足地退出去,没想到后脑勺一疼,被宁扉一把抓住头发,又缠了上来。
宁扉两手并用,按住厉途的脑袋,把人推倒在沙发上,整个人压下去,加深这个未完待续的吻。
为什么这么做,宁扉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做,能让他暂时遗忘灭顶的悲哀,心里舒服很多。
反正大脑早就停止了思考,何必再想那么多。
不过此时此刻,他需要一点安慰,也需要一点宣泄,仅此而已。
厉途微微张着嘴,任宁扉反客为士,夺取这一吻的士动权,时不时给予回应。
腿被压着,胸口被按住,还有一只手贴上了腰侧。
好像……有哪里不对?
宁扉闭着眼睛,因毫无经验,只凭本能行动,接连数次的磕碰,充分展现初吻对他来说有多青涩,却不甘心,试遍了每一个角度,才渐渐停下,往沙发里侧一倒,就不动了,脑袋却还埋在厉途胸口,手紧紧攥着腰侧的衣服,像是害羞,半天不肯抬头。
厉途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过了半天。
又过了半天。
还是没动静。
厉途动了一下,转头往下看了一眼。
毛茸茸的脑袋下面,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居然睡着了。
也许哭了一上午,太累了,又或者看到熟悉的人,整个人放松下来,就睡着了。
厉途希望是后者。
就是……太沉,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厉途小心翼翼挪开胸口的脑袋,坐起来,打横抱起宁扉,送去卧室,让宁扉舒舒服服地睡。
宁扉醒来的时候,厉途已经不在了。
下午两点,早过了饭点,他是饿醒的。
餐桌上放着用保鲜膜覆住的饭菜,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旁边一张纸条——吃了再走。
他怎么知道我要走?宁扉已经不想再问这样的问题。
仿佛有心灵感应,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有时候交换一个眼神,甚至连眼神都不需要,对方总能第一时间领会。
宁扉承认,这种感觉太过美好,美好到纵容对方一步步逼近,连做出那样越界的事,都不觉得有多冒犯。
不,问题不是这个,而是他没打算追究,反而挑起事端的人占完便宜就跑了,未免太没种了点?
宁扉失笑,把饭菜热了热,全部吃光,又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把杂念统统抛到脑后,打电话给厉途的司机——几乎已经是他的专用司机了,没多大差别。
王叙在纸条背后留了一个地址,邻市县城某个农村,开车三小时左右的路程。
宁扉整装出发,赶到目的地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而晚霞依旧在天边某一角固执地灿烂着。
就像宁扉要找的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宁扉却觉得,他的生命仍在绽放。
宁扉下车,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远处农舍外佝偻着背喂鸡的人身上。
“庄荣添!”他大声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1 23:06:10~2021-07-12 19:2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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