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比翼(2)
天地萧萧,白帐凄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灵堂内,数十盏灯火摇曳,一室如晴的明亮缠绵,房间内人头攒动,悲鸣嫣然,心头一个落寞绝望的念头缠绕,与我,有如掉入冰窖的寒冷与颤抖。
灵床上,宗泽枯萎的容颜渐渐颓败,白色的锦缎覆盖在身上,盖不住的是那山河未复的隐痛如山,家国破碎的愁思满怀。
灵床边,夫人穿着最为华美绮丽的曳地提花锦缎,衣袖上,裙面上,富贵牡丹,艳色杜鹃,双花双叶,枝枝蔓蔓,一身的绚烂。
飞凤髻上,黄金打的步摇微微晃动,玉色的翠翘,明亮的金雀,鬓影钗光,盛开出一场生命最后的幻觉。
她的身子伏倒在宗泽的身上,恰到好处的远山眉斜插入鬓,曾经灿如寒星的双目紧闭,面色平和,嘴角一抹微微笑,掩盖住一脸的哀伤如线。手中被她揉碎的,剪烂的,却是那道供身后标榜,无比威严的圣旨。
她在恨。
她的恨,定是如涨潮般汹涌,一刹那挤满空荡荡的江心,再不能遏止。身前不能够给的壮怀激烈,死后的哀荣何用?最是无情帝王家,夫人,您是在愤恨他们的翻云覆雨,以至于,要在放弃生命的最后刹那将它如此壮烈地五马分尸。
燕娘哀哀地扶着她的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小姐,你怎么这样傻啊!”
正当满室的人都在嗟叹哀婉的时候,燕娘霍地站起,口中叫道:“小姐,奴婢来伺候你了!”身子往前一触,额头撞在了灵床边上粗大的柱子上,身子如纸屑般轻盈,缓缓倒地。额头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地流着,如烟花般灿烂,波涛般汹涌。
张宪忙起身飞过,双手一把捏住燕娘的手腕,只一会儿,便缓缓地回头,轻轻地向我们摇了摇头。
我的心头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生命真的是没有谁可以臆测到的结局,谁又能料到,两个鲜活的生命,一下子淡成了生命的背影,思念和情谊,谁说抵不过时间的沙漏,她们,终究还是一个一个跟随了过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的意识在满室窒息的烛影里摇晃,吉青霍地一声惊呼:“悠悠,你的脸?”
我朝他脆弱地展颜,夜色阑干的尽头,一颗微弱的心火跳动,终在众人的惊呼中轰然倒下。
这一觉,我睡了两天两夜,直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冷枫那双温柔如春水的眼睛,他对我的迷茫睁眼,没有欢呼,亦没有拥抱,只静静地端起桌上的糯米小粥,一口一口地喂着我。米粥犹热,丝缎般滑过我的咽喉,落入空荡荡的胃里,一阵惬意的温暖。
他不说话,我亦不开口,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们俱都在伤心中丧失了语言的功能。
但是我知道,这粥,定是他叫锦瑟常备着,更换着,瘦尽灯花,一宵又一宵,只为我一觉醒来,手指间划过,可以让我温暖的东西。
这夜,我偷偷跑到与蝶羽争执的地方,月光下,一块温润的玉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玉的一头,几丝鲜红渗进了玉身,再无法擦洗净。我悄悄地捡起,塞入衣袖,转身而起。没有发觉,婆娑的树影背后,一双冷如冰雪的眼紧盯着我的背影,一动不动。
这两日,岳飞带着手下的一干兄弟,将汴京的军务与新来的太守做了交接,只等圣旨下了,便要带着我们,扶着大人与夫人的灵柩南下。
那日进得灵堂的,都是与总宗泽亲近的人,自不会将夫人自尽前扯烂圣旨的事情抖了出去,一桩大不敬的谋逆便在无声无息中灰飞湮灭。弹指一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自我醒来的第二日,高宗的第二道圣旨终到。一样的五色提花锦缎,娟秀雅致的端庄小楷,道夫人贞烈,特准岳飞携眷属扶柩南下,合葬镇江。准予一月后,待料理完宗泽身后事,再到扬州述职。
而高宗早在几日前便带领一干近臣浩浩荡荡地奔了扬州而去。浩荡的天际,烟尘骤起,世事沧桑轮转,幽魂梦缈,有谁料,这片孕育了三千繁华,八百富贵的富饶土地,就这样,再一次被人无情抛弃,赵构的御笔一挥,再不留恋,既然追赶不上了历史的脚步了,那么就让他,回身迎上,做一次华丽的了断。
花市的明灯如昼,闺阁的红巾翠袖,落日楼头的千里清秋,俱都如潮水般淹没在下一次的金戈铁马中,再无人记得旧时繁华。
回首望,尽西风,帝都的繁华,早已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