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绝唱(2)

    “你们也都过来。”见我在他的抚慰下缓缓抬头，宗泽撑着行将就木的病体，招呼手下的一干将领围了过来。平日里金戈铁马、听尽渔阳鼙鼓动地来，过着腥风血雨，刀口生活的男儿们俱触动了心底的柔肠，牛皋性耿直，早哭成了泪人，眼泪水飞下来，溅得发梢都粘成了一团。张宪眼含泪珠，隐隐泛光，吉青亦从外面回转，不及看我，面色忧虑地盯着宗泽瘦黄的脸。连岳飞这铮铮铁骨的汉子亦都酸了个鼻尖，不住耸肩抽泣。

    “大人。”众人的声音都化成了一片悠远的悲声，随着屋外青烟直上，缓缓传入天际。

    “我本无病……二帝蒙尘……我夙夜难寐……陛下让臣子寒心……以至我忧愤焦虑，终将撒手人寰……盼你们能为我歼灭敌兵……复我山河！”宗泽在一阵疲倦的咳嗽声中，终艰难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落日寒尘起，扬骑猎清秋，汉家十万军，列舰耸层楼。宗泽啊宗泽，你自倾心向明月，又可知无奈明月照沟渠，你的誓愿，终如过眼溪山，梦中寻遍！

    “大人。等你病好了，带我们一起将金狗的脑袋砍下来！”牛皋虽悲，却还是一脸的豪气，睁着铜铃般圆润的眼，话语决绝，凛然而立。

    宗泽的嘴角无语地弯了一弯，终对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巾。”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锦官城鲜花铺天盖地地弥漫在诸葛亮长眠之处，祠堂外，松柏森然，古木参天，绿杨荫外，晓寒轻轻。宗泽的目光，穿透过所有历史的门墙，与三国时候那个睿智清朗的男子背影融合在一起，渐行渐远。

    “过河……过河……过河！”昏暗的目光一抖，又在一瞬间闪亮了起来，像是黑暗得找不到出路的夜晚，天空里突然划落的流星，瞬间的绚烂美丽足以让所有的世人疯狂，他的整张脸也因这一片晶亮而闪动了起来，复又明媚。众人的面色都随着我的心一沉，随也不开口说话，声音轻微的碎语，便会将这片刻安详毁去。我暗叫不好：大抵黎明前的黑暗，灯尽时的辉煌，星落时的灿烂，因蜡炬成灰，太想留住人间最美好繁华的一刻，总在最后的诀别时回光一现，恋恋红尘。

    “老爷！”夫人盯着宗泽眼中两团渐渐黯淡下来的星火，绝望地哭喊，身子猛扑了下来，俯倒在他的身上，嘶声力竭地嚎叫。燕娘流着泪，却俯身拼命想将夫人从宗泽身上拉开：“老爷已经去了，小姐，你就保重自己吧。”

    “不！”眼看着相濡以沫了一生一世的爱人，她的天，她的地，却眼睁睁看着他生命鲜活的光华，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夫人的心痛，不是我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可以感同身受的。

    我由着她哭闹，看着她的手犹不肯松开已悄然停止了呼吸的宗泽。宗泽人虽去，一缕忠魂犹牵念着风雨中飘摇的江山，两只眼睛怒睁着，无语地凝视着上苍，似在控诉上苍的不公，还是天道的无常？

    我的脸一抖，紫水晶耳坠一晃，落下来一滴细碎而洁白的眼泪，正好掉在宗泽的眼睛里，迷湿了他业已没有生命迹象的眼眶。我双目一闭，伸上前行，轻轻在他的眼前抚过，衣袖过处，双眼终肯长眠。

    却听燕娘惊呼了一声，夫人毕竟年岁已高，已然承受不住这个足以摧毁她下半辈子所有生活的打击，一口气没上来，早昏死了过去，眉目俱青，嘴唇泛紫。

    众人还没从宗泽亡故的哀痛里清醒过来，又都被夫人的昏死吓得一阵慌乱。一众武将皆出身草莽，眼大心粗，燕娘年事也已颇高，只面含忧愁地扶住夫人，不住在那垂泪，蝶羽神色呆呆，想是今日连番的打击，已摧残了她仅剩的意志力。我只能忍了伤痛，忙又七手八脚地让几个内眷搀扶着夫人进去，转手招呼了张宪，让他跟着去内室诊治。幸张宪回报，夫人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痰迷神志，昏死了过去，掐过人中之后，已渐渐转醒，只身子孱弱，还需卧床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