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故知(2)
我没舍得将那件似乎犹留着兀术温暖体温的披风穿出去,只穿了到此之后,岳飞拿他的月俸为我添置的新衣,粉红的棉布袄裙配了松花绿的底,腰上系了同色如意璎珞汗巾,垂下来浅黄色的流苏,在裙摆的晃动下左右流连,无限风情。头上挽了最简单的流云髻,斜插了一枝新剪下的白色梅花,洗一把脸,也不涂抹什么胭脂,只素面朝天,女而悦己者容,悦己者不在,雅颜出门,懒起梳妆。
我在料峭春日的寒冷中信步走出了军营的家属区,不一会,便漫步上了大街。
记得北宋著名画家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上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堤沙,怒涛霜雪,曾使云霞失容,朗月掩色。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更争竞豪奢,叠谳清嘉。草如茵,松如盖,风为霜,水为佩。舟车市桥,郭径短巷尽都金碧辉映,风物潇洒。
历经沧桑巨变之后的湖光山色依旧,几片太湖堆崒嵂,一篇新涨接沙汀,山水自清灵。卞京城王者的霸气却在一片掠夺过后的断壁残垣中堙没殆尽。破旧的板壁小楼幸存的飞檐上,玲珑雕花,琉璃金瓦,犹残留着昔日帝王家彰显富庶的遗迹,繁华过处,暮霭晨钟。护城河如一个垂暮的老人,往事如烟地静淌着,谨小慎微,再无别的言语。
劫后余生的街市刚从灾难中缓过神来,如吓呆的孩子,犹慢着脚步追赶节日的影踪。临街的铺子贴着红底黑字的对联和倒挂的福字渲染着脆弱的节日喜庆。十字街口的布衣小贩蔟成一片,吃力地叫卖着各色纸糊的灯笼,寻找着足以维持一家生计的铜板。零星的路人偶尔会停驻下匆忙的脚步,花两个饿铜板买个最便宜的纸扎灯笼应节。而更多的,则是步履缓慢,容色愁苦的路人,丝毫也不理会街市上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这份热闹,只凄惨着面容,思索着下一顿的归宿。
在小贩的吆喝声中,我才惊觉日子是这样的渺无声息的消逝,转眼已到了十五,赶着新年的尾巴,意气风发地热闹。我忍不住掏出了钱袋子,数出两个铜板,买了个小巧的白毛红眼的兔儿灯,满心欢喜地端详着。
刚想将钱包收入怀中,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呼啦一声将我围住,睁着无辜明亮的眼睛,将黑乎乎的小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口中乞讨般的渴求,希望我的施舍。
那声声催人泪下的叫唤,饥饿无依的少年,使我的同情如水草般骚动起来,泛滥成灾,忍不住将钱袋里的铜板都摸了出来,逐一分给这些看似因战争遗留下来的孤儿。想是十次伸手乞讨也未必有一次能得人施舍,孩子们见我慷慨解囊,俱都往我身边挤,将小手伸得老高,更有年纪略小的孩子,怕我将他遗漏,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裙,一松手,留下两团明晃晃黑乎乎的印记。
“啊!”慌乱中斜冲进一个比我略高的男孩子,猛抢过我手中高举的钱袋子,顺势推了我一把,转身向人墙外挤去,留下一个仓皇逃蹿的背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脚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重心向下,身子朝后一倒,忙后退了好几步,借势将推力卸下,一退之后,手中的兔儿灯早破成了一团废纸,不得已被我很没环保意识地扔在了地上。
刚才被人猛烈一拽,虎口微微地疼痛,似伤了筋骨,不待我细细检查,只听得“哎呦”几声,刚才围着我乞讨的孩童半数被推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铜板撒了一地,调皮地四散而去,孩子们慌从地上爬起,带着哭腔将一个一个的铜板找回,相扶了朝着一个个包子摊走去。
我虽还想救助他们,但此时却无暇顾及,钱袋子里还有岳飞半月的薪俸,若被人抢了,这下半个月一家大小就该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了。我稳住身子,视线急向前搜寻,一个冼足披发的男孩子,正奋力地向前狂奔,手中犹紧握着我的绣工拙劣的钱袋子。
“抢劫!”我高喊一声,引来无数路人的侧目,许是贫穷让他们学会了麻木,并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路人挺身而出,帮我将这个张狂抢劫的少年拦截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古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贫穷伴随着的是人性的堕落与素质的低下。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提一口气,撒在双足就往前追去。暗自庆幸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因为贫困而没有时间和能力给自己裹一个盈盈的三寸金莲出来,使我不必弱柳扶风地袅娜做作。
然我的力气终没有那男孩子大,渐渐之间的距离反越来越大了,分成了明显的楚河汉界。我一急,脚一崴,一阵钻心的疼。却咬了咬牙,依旧奋力向前跑去。
突然,人群里飞身而来一个锦衣华服的沉稳男子,使出轻功,灵巧地躲开街道上的路人,几步就跨到了少年的身边,随手一伸,就纠住了少年的衣领,一把从少年手中夺过了钱袋。少年睁着一双桀骜的双眼,向他怒目而视,拼命挣扎,却都无济于事,根本无法撼动身后的大手半分。
我看得心喜,又向前奔了一小段路,方赶到两人身前,男子见我气喘吁吁,依旧一手抓了少年的衣领,一手将钱袋子递过来给我,我伸手接过,刚想道谢,男子忽“咦”得一声,似觉不可思意。转而又惊喜连连:“白姑娘!”
我听着声音耳熟,忙抬头注视着他,却道久旱缝甘雨,他乡遇故知,来人正是与我在清屏镇分手的李延。
“李大哥!”虽与他只一面之缘,但看他今日助我的侠肝义胆,心里不自觉替他猛加分,印象大好,连和他说话之时眉目也生动了许多:“你怎么会在这?”
“自回杭州之后,母亲不幸亡故。正巧接到东京军营的军粮定单,便组织了货源,携带舍妹而来,为她散心。”李延气定神闲,将别后往事一一道来,谈及母亲的亡故,眉宇间飞身而上一股淡淡地哀哀之情。但他长期混迹于商海,早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哀愁一闪过后,脸色早又回复了正常。
我初听他老母新丧,心中颇觉不安,忙安慰他节哀顺便。复听闻他为军粮之事而来,惊问:“李大哥是为了这事而来,可见过我大哥?”
李延笑着点了点头,复又调侃道:“来了东京一月有余,和舍妹见了岳兄数次,却都没听他提起过你。岳兄可将白姑娘藏得紧呢!”
“李大哥。”我的脸上飞上两团红晕,娇嗔地表示抗议,引得李延一阵爽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