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往事如风
风无痕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忧伤的痕迹来,那双浅色的眼眸,亦镀上清冷的色泽。
“那好,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好好听,这一生,我只讲一次。”
“十八年前,穆晚风因爱生恨,将齐云下在我餐饭之中。那一年,我六岁,一次次被齐云折磨得痛不欲生。父亲爱我至深,发誓要生擒明秋水,拿到解药。于是,他将穆晚风囚禁在菊园之中,并召集了数十位武林高手,部下层层机关,打算诱捕毒娘子明秋水。没想到,明秋水虽捉住了,她却声称我身上的毒是她从师兄明云真自外域带回的毒草中提取而成的。别说是解药,就是再要一点这样的毒药也是没有的。父亲绝望之极,竟亲手将明秋水杀了。”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将我和无痕慢慢笼罩在淡薄的暮色之中。他便在那样淡淡的暮色中开口,讲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为了救我,父亲令人在各个州、府、城张贴告示,寻找他的生死之交神医付卓。只可惜,付卓还没有找到,明云真便已经杀上门来。他虽是一人而来,却带足了种种毒药。”他的眉,微微的蹙起,柔和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丝深沉的忧郁。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血雨腥风、惨不忍睹的那个晚上。那一战,几乎毁了风家。我亲眼看着风家无数的家卫、仆佣纷纷中毒倒下。他挟持了我,亦让我亲眼看见他杀死父亲,逼死母亲。而穆晚风亦在经历了杀子、下毒、丧母之后,亲见了自己的挚爱亲人死在面前,竟立时疯了。那一晚之后,整个雪堡就只剩下了爷爷和四岁的宇澄。”
“我在明云真手下整整过了三年惨不忍睹的生活。”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双眉慢慢拧成一线。“他不杀我,却时时拿我试毒。比较哪一种毒发作快,效力狠,或者试验一种毒药哪种配比毒性强——整整三年,我服了无数毒药,也经历了无数次的解毒。”
那张脸,淡的如同薄云后的一丝月影,却让我的心狠狠的疼痛。
“不,别说了——”那么不忍心看到他脸上的忧伤与无助,他紧蹙的眉,几乎将我的心绞碎。我伸手捂在他唇边,“别说了,我不想听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没关系,让我说完。”他清寂的脸上现出落寞的微笑,“你总是要知道的。有些事,埋藏在心里久了,反倒成了伤。”
“付师傅将我救出来那年,我十岁。清釉说,那时的我完全就像个蜷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兽,无论对什么人都充满敌意和防备。每天只是躲在屋里哭,却又倔强的要死——从被下毒开始,我的生命就是一场噩梦。在自己最单纯幼小的时候,亲见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又那样痛不欲生的挣扎了整整三年——我怕,却抗拒不了。因为强烈的情绪波动,我几乎每天都要受到齐云的折磨,天天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抱紧我,声音竟有一丝颤抖。他虽极力隐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仍那么强烈的感觉到他的悲伤和恐惧。
忽然有泪跌落,风无痕,你的童年,竟是这样走过的么?为什么,你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你要经历这样的磨难?
“后来,付师傅实在不忍心我这样下去,便用一种叫做无忧的药物压制我的情绪。”他抬头,看我一眼。那一眼,竟复杂之至。他的声音,也忽而低沉下去,“师傅说无忧是一种压制人想法的药。可以让人摆脱困扰最深的事情。”(ps:众位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抑制神经的药,呵呵)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将那三年间的事情全然忘记了。直到后来,才慢慢想起一些,却仍记不真切细节。因为我病着时一提及回家就哭作一团,所以师傅他再也没向我说起过我的身世。从那之后,我便与付清釉一处长大,后来又在齐州叶问天门下学习武功,与良玉成了同门师兄弟。我虽也跟着学武,但身子到底不行,只是修炼着一套清心诀,以压制齐云之毒。所以这么多年,也一直是神医圣手付清釉和玉剑公子齐良玉在照顾着我。在清釉的努力之下,我身上的齐云之毒,也勉强压制住。”
“直到一年前,雪堡派人打探长孙风无痕的下落,我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在清釉的帮助下,依稀想起了那些事情。只可惜,那时侯正是我身体最孱弱的时候——在修炼清心诀第九重时,忽然走火入魔,一时毒气攻心,经脉大乱。那时,清釉便决定无论如何要去找解药的。于是,他们便决定,让我随爷爷回雪堡。”
“谁曾想,我这一来,几乎又是羊落虎口。那半年,我虽与爷爷一起住在卫城别院,却也几乎是被软禁的,我甚至连爷爷的面都很难见到。而明显的,爷爷对宇澄相当偏心,他给我的关照很少,几乎有些任由我生死了。那时候,我心里真是冷的。这样的一个家,虽处处是荣华富贵,却不及洛城的小宅院半分。”
“后来风宇澄借口邺城之争想要彻底将我扫地出门。后面的事情,你便几乎都知道了。只是,我自雪堡出发的时候便偷偷传信给良玉,让他安排好了邺城的小别院。风宇澄没想到我能解决邺城之争,但我解决了,他便乐得坐享其成。他以为他可以轻易的将我控制在手心。但事实上,那时候我也已经在计划这场夺权战,我不想坐以待毙,更何况风家只能是我的——爷爷说过,碧如风认主。若不争得风家,我就必死无疑。清釉去寻药,良玉坐镇邺城,伍泽召集人马,而我,则尽力拖住风宇澄,争取时间。”
“只是没想到,风宇澄会在邺城也安插暗哨,幸好我们防备严密,倒也没有多少消息可供打探。风宇澄太小看了我,他以为在邺城制造动乱拖住良玉,派人追杀清釉,我便会是他的盘中餐。”他淡色的眸子熠熠生辉,脸上亦写满坚持笃定,那样的神态使得他宛似这世界的主宰。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无痕——或者,这才是真正的风无痕么?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他话锋一转,沉沉的叹一口气,“你不在我身边,我几乎夜夜都不能成眠,身体亦愈加的差,几乎是病体强撑了。”
我咬了唇,哼!此时知道跟我讲这些么!那时候却死死的瞒着我!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邺城时他安排了暗哨,又关心则乱,根本分辨不出他带你在身边的目的,只是觉得不安。后来,你渐渐信任与他,他甚至带你见了穆晚风和爷爷,又以女装将你带到我身边,我便更怕你会出事。这才想着将我的耳钉给你,本想着良玉、清釉、伍泽以及他们身边的朋友都认识这东西,万一出事能多护着你。没想到,却中了他的计。”
“中计?”
“是。风宇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人。他对你好,目的很简单,就是取得你的信任。因为知道我看重你,所以首先利用你分散我的心神——他很清楚,心不静则齐云之毒必发作。那么,他伤害你,便是伤害我了。”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忽然觉得鼻尖发酸。“我明白了,给我吃名贵的暖香丸,诱发我体内的齐云之毒,利用你对我的不舍,逼着你自损经脉——甚至,刀不刃血的夺你性命。他利用我的无知和善良,用他的身世来博得我的同情,进而获得我的信任和友谊。然后引我去见爷爷,再借着你给我的耳钉,使爷爷十二分的信任与我,再制造我和爷爷的最后一次见面,给我们机会传递碧如风。是么?”
我含了泪,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
“恩,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那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过年的时候爷爷忽然那样看重我?甚至连四园的管都对我礼让三分——想来,是因为你的耳钉了。是么?”
“是。四楼、四园的老人几乎都认得这耳钉。对不起,莫漓,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微微露出苦涩的笑意,慢慢低头静默不语。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窗外红彤彤的灯笼的光,三三两两的自小窗间渗过来。她优美的半张侧脸,便在那蒙昧的光里朦胧。更衬得,那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忧伤,分外动人。
风无痕在心底沉沉叹息。这样一个故事,真真假假的讲来。几乎要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了。可是,莫漓,原谅我对你的隐瞒。倘若要护得你周全,这是最妥帖安稳的方式。原谅我。
竟有凉凉的风,直吹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