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旗人生计之窘迫

    咸、同以降，北京旗人生计之窘，难以言喻，舆台厮养，大有人在矣。某部郎辛丑回銮后，新录一圉人，曰“三儿”。其人面目犁黑，健饭善斗。每当驾车疾驶，或与他车角逐，三儿肆口谩骂，或以鞭慑行道之人，人亦稍稍让之，似审三儿者。某度系圉人侪辈，亦不之疑。一日赴友人宴，车至大栅栏，忽有怒马自后来，锦鞍玉勒，望而知为贵介。三儿车横亘在前，不之让。骑者自后叱之，三儿略一回顾，故缓车行。骑者大怒，策马绕出车前，方举鞭欲击，三儿忽笑语曰：“咦！老七，汝想漏脸，便不怕裁我耶？”骑者熟视，即下马屈一膝曰：“原来是三爷。忽促间开罪，幸乞见恕！”言毕，牵马旁立，为状甚谨，车去乃行。某大骇怪，归寓穷诘所以。三儿曰：“吾固宗人府籍，参者吾侄辈行耳。”复诘其名及世职，坚不肯言。翌晨，善言遣之。

    贵胄学堂

    贵胄学堂学生，类皆王公贝勒、宗室子弟。故具膳须极丰厚精美，人设一席，日需库平银七八两；稍不遂意，即遭呵叱，甚者且飞盆掷碗焉。总办教习，皆为学生之奴隶，呼往喝来，惟命是听。学生每日到堂，须由教习遣人往请，有请至四五次。至午刻始莅止者，抵堂即索午餐，餐毕扬长竟去，并不上课。亦有偶尔兴至，入讲堂，高唱京调一句者。故时人拟之为“安乐园”云。

    记满洲姑奶奶

    桐城吴蔼航先生云：“京师有谚语曰：‘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大姑娘满街跑。’盖旗人家族习惯，皆以未字之幼女为尊。虽其父母兄嫂，亦皆尊称之为‘姑奶奶’，因此之故。而所谓姑奶奶者，颇得不规则之自由。凡南城外一带茶楼、酒馆、戏园、球房，罔不有姑奶奶辈之衣香鬓影，杂遝于万头攒动之中，兹亦怪矣。每值新年，则有无量数红男绿女，游逛厂甸、香厂、白云观等处。而彼辈姑奶奶亦盛装艳服，至茶棚中，男女杂坐。余尝有《竹枝词》云：‘狂且四面坐中央，目电频加白面郎。还是名门还北里，教人纳闷是新妆。’自有诗喧传都下，巡警厅出谕令男女分座。予又有《打油腔》二绝云：‘隔座娇音唤吃茶，渴犹未解眼先花。而今事事皆皮相，第一须生好脑瓜。警察巡逻也太勤，茶棚男女座须分。目中各有阴阳电，空向情天激雨云。’于是警署又禁止妇女入茶座评茶。而一般五陵少年，即亦作穿花蝴蝶，依依裙带间，恒有不文明之举动，被警察所呵者。予又笑之以诗云：‘只恐狂蜂浪蝶多，安排警察去巡逻。指挥棍子迎头击，打散鸳鸯却是他。’此等事，凡其铁鞋曾一踏春明者，已视为司空见惯矣。而城内八旗中家资稍啬者，每日购买油盐酱醋等物，亦皆驱遣姑奶奶辈亲至各商店交易，而男子从未有料理开门七字者。

    “闻西后垂髫时雅好修饰，其父为正黄旗参领，因事褫职，贫乏不能自存，惟与候补县吴棠有金兰谊，恒赖其周恤焉。时西后发初覆额，伶俐过人，因拜吴棠为义父，欲其掷果饵脂粉费，藉资河润。吴棠果破悭囊，时为干女儿点缀钗环衣履。故西后每一出游，道旁观者皆喃喃作欢喜赞，谓天仙化身，不是过也。西后恒携菜筐至东城某油盐店购食物，店主某甲恒以粗笨之手，戏挟其鼻，如是者习以为常。不意‘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不数年，西后果被选入宫，俄而垂帘听政；彼油盐店之某甲，依然操货殖生涯。西后偶与其弟桂祥谈家政时询及某甲，某甲闻之，竟坠井而死，全家遁逃，盖恐其报复挟鼻时之夙恨也。呜呼！‘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某甲死时，当自悔其粗笨之手，大不该闯下了滔天大祸也。吴棠后由知县开府四川，懿眷之隆，未有出其右者。”

    按：旗人男称“爷”，女称“奶”，乃极尊贵之名称；亦有称姑娘为爷者，是雌而雄矣。但未字之女最尊，若出嫁后则又等闲视之，不知何故。或云幼女未字时，有作皇后太后之希望，是或然欤？

    崇奉堂子

    崇奉堂子，为爱新觉罗氏特有之习惯。凡遇战役，必先祭之。其神何名，无知之者；且祭献之礼绝诡秘，往往不肯宣布。世皆强解之为祭天，谓即古者天子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之意。其实不然。昔有范生者，游满洲之辽阳城。见一古刹，欲入观之。门者不许，谓欲瞻礼，只可在门外焚祷，不得闯入。范生欲穷其异，与门者商，强而后可。乃至刹内，见塑像二，长各数丈，一为男子状，向北植立；一为女子状，南面抱其颈，体皆赤，态甚亵。问之土人，皆以公佛、母佛呼之（见《三罔识略》）。爱新觉罗氏所奉之堂子，盖亦若是焉尔，是特有之习惯也。

    堂子淫祀

    清祀堂子，等诸郊天。每元日及出师，必先祭堂子，其神有所谓武笃贝子者。考满礼，元日堂子祭仪，享殿内奉。朝祭神位于东，夕祭神位于西；舆前设案二，每案陈香碟，朝夕守上香。总管大臣率诸王长史诣圜殿，各依序，悬楮帛二十有七。先一日，所司立杆殿正中石座。祭日，悬黄幡彩绳，缀五色缯百缕，楮帛二十有七。其神杆分六排，排六分，皇子神杆立于座前，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辅国公、镇国公，各按排建立。按：邵阳魏源曰：“堂子圜殿之神亭，皆以月首祭，其神名纽欢台吉武笃贝子。祭时，总管大臣一人，免冠脱鞋入，跽祝叩首。”

    万历妈妈

    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车辕坐一老妪，直入内东华门，循墙而行，不知何往。次则奏事处官员，有圆纱灯一提。随其后者，则各部院衙门递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其后则趋朝各官，盖皆借奏事处灯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处有灯，讲官有灯，南书房有灯。陛见、引见各官员，皆静候于东华门外，见有一灯来，则蜂拥随之。

    炳半聋曰：“宫中祭万历太后也。”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猪两口，使一老巫主其事。紫禁城东北隅有小屋三椽，供万历太后神牌焉，俗呼为“万历妈妈”。其掌故则当明万历间，清太祖攻抚宁，为明兵所挫，囚于狱，清廷贿内监言于太后而释之，故以此为报。馂余则大门侍卫享之。（大门侍卫即大清门侍卫，直班不在大清门而在乾清门。若乾清门侍卫，则皆王公大臣名。御前侍卫其位甚尊，外人不知，每混大门侍卫为乾清门侍卫，其人自称亦曰“乾清门侍卫”。其实非也。此等侍卫分一、二、三等，皆每科武殿试榜下取用者。）二百余年老汁白肉也，不设匕箸，各用解手刀片之，不准用盐酱之属。侍卫等以淡食无味，用厚高丽纸切成方块，以好酱油煮透而晒干之，藏衣囊中；至食时，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云其味之佳，较外间所卖逾百倍。半聋有侄在大门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闻之皆垂涎也。

    完立妈妈

    清俗祀神日于案下设小案，供以糕醑，名曰“完立妈妈”。初不知为何神，宗人沣涂司成（奕溥）言即为明孝定庄皇后。盖二祖被祸时，李后尝为惋惜，饬论李成梁之枉滥。故太祖感其德，附祀于明堂云。“完立”者，即“万历”之转音也。沣涂学问博洽，又为近支宗室，其言必有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