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兵书(一)大修
“梅苑”内,滟滟的阳光隔着纱窗,拂了一身锦绣。雷振宇脸上的笑意,却比阳光更灿烂,爽朗的笑声如阳光下闪亮的金子,在空气中起伏回荡——
“林弟,我到你家去了好几次,都说你出远门还未回来,可想死我了!你回来后,怎么不去找我?”
林月儿摇了摇折扇,脸上扬起淡雅的微笑:“我才回来,一大摊子事,刚料理好。原打算今日去拜访你,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
雷振宇耸了耸眉心,哼一声:“才怪,若不是被我逮到,指不定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一把抓住林月儿的手,大笑,“今日可不能放过你,非得陪我大醉一场不可!”
林月儿拿扇柄敲了敲他的手背,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多日不见,雷兄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
雷振宇讪讪缩回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见了林弟,就一时忘形了。”想了想,又道:“林弟,不是为兄说你,咱们都是大男人,你干嘛总像个女人般扭扭捏捏?”他神情依旧豪放洒脱,一双眸子却带着明锐的细芒,在她脸上似有若无地闪动。
林月儿静静望着他,突然展颜一笑:“我自小有些洁癖,不喜与人太过亲近,雷兄勿要见怪。”她的笑容宛若水中绽放的一朵青莲,那般圣洁而澄澈,犹带一丝清风的凉意,令人不敢生出丝毫轻慢之心。
雷振宇收回审视的目光,满面歉意道:“是我孟浪了,林弟就饶我这一遭吧!”言辞恳切,眸光却偏又带了几分顽皮惫赖之意,乍一看,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林月儿好笑又无奈地望着他,摇摇头,“你这个人哪,有时好像很精明,有时却又跟个孩子似的,真真让人拿你没辙!”
“林弟才真真叫人没辙,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他突然住了口,眸光闪动着,露出难得一见的纷扰迷/乱,渐渐变成一阵羞郝,又一阵心虚,竟似不敢再正视她,转而侧头望向窗外,阳光正正照在他脸上,却驱不散眼中浮动的暗影。
林月儿也是一愣,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便低低地垂下,纤指把玩着折扇,扇面上的牡丹红滟滟的,仿佛一直映到了双颊上。她定了定神,收起折扇,唇边重又挂上了若无其事的浅笑,“方才见雷兄纵马急奔,可是有什么要事?”
雷振宇精神一振,又恢复了一贯的潇洒,笑道:“哪有什么要事,不过是灵钧得了把好剑,就在“绮玉楼”设宴,邀几个兄弟喝酒赏剑,说什么迟到的要罚酒一坛。偏我今儿有事迟了,那帮家伙定不肯饶我,所以赶得急了些……”
林月儿莞尔:“迟到就罚酒一坛,若不去呢?”
“嘿嘿,就要为他们洗一个月的马。”
林月儿“扑哧”一笑:“堂堂大将军的公子,为人家洗马,不怕被人笑话?”
“能与林弟共饮,别说洗一个月的马,就是洗一年又如何?”雷振宇似已放下心事,神情不再局促,笑容豪放中又带上了几分不羁。
偏是这份不羁,最令林月儿头疼。正不知说什么好,酒菜端上来了,伙计口齿伶俐地报着菜名,倒冲淡了那份尴尬。
“鸡汁鲨鱼唇、紫香虎尾、象牙凤卷、牡丹酥蜇、酒糟鲥鱼、明珠燕菜……”随着一串串菜名流利如珠地从伙计口中蹦出,雷振宇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终于,浓眉一轩,夸张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这家伙总比我们吃得好?”
“因为我的银子好像比你多。”林月儿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伙计便乖觉地住了口,躬腰退下。
“那倒是。”雷振宇摸摸鼻子,苦笑。震北将军家教之严,京城人尽皆知,雷振宇身上的银子从未超过五两。
侍立一旁的红绡上前给雷振宇斟酒,胭脂色的女儿红流畅地滑落白玉杯中,清香四溢。
“雷公子请!”红绡端起酒杯,奉予雷振宇。
雷振宇接过杯,斜斜瞟了她一眼,忽而挤了挤眼睛:“红绡姑娘,你可是越长越漂亮了。”
林月儿黑水晶般的眸子轻轻转了转,抿唇笑道:“若雷兄喜欢,我就叫红绡过去服侍你,可好?”
“公子!”红绡跺了跺脚,俏脸飞上两朵红云,狠狠瞪了雷振宇一眼。
“算了,算了,”雷振宇也忙不迭地摆手,“你的丫环都凶得要命,上次我在你那儿,不过走错了路,她和翠衣两个差点没把我脑袋给削掉。这样的母老虎,我可惹不起!”
“谁叫你鬼头鬼脑地跑到我家公子卧室,不知想干什么。”红绡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雷振宇挑了挑眉:“我睡不着,想找你家公子喝几杯,又怎么了?”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看就没安好心。”红绡鼻端冷冷一哼。
“没安好心?”雷振宇斜睨着她,嘴角溢出针锋相对的冷笑,“你家公子又不是女人,还怕我把他怎么着吗?”
“你——”红绡一时语塞,涨红了脸瞪着他。
“红绡,”林月儿面色一沉,“不得对雷公子无礼!”
“是!”红绡绞着绢帕,不情愿地答应了。
林月儿端起酒杯,对雷振宇道:“红绡这丫头被我宠坏了,冲撞了雷兄,就以这杯酒向雷兄赔罪罢。”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次不跟这丫头斗几句嘴,我就浑身不自在,嘿嘿——”雷振宇举杯笑道,“该为咱们久别重逢干一杯才是!”说罢,仰脖一饮而尽,那酒入口细软融润,仿若丝绸般滑下喉去,漾起一点清远绵长的酒意,百转千回,丝缕流连,渐作浓烈醇香。
“好酒!”雷振宇情不自禁大赞一声,咂了咂嘴,又有些疑惑地问,“你这女儿红,怎么比我平日喝的要好上百倍?”
“此酒是玉清山上的泉水所酿,玉清山乃皇家禁地,这酒一年也只产数坛,只进贡宫廷,民间难得一见。”
“既是贡酒,林弟又如何得来?”
“不过多花些银子罢了。”林月儿轻描淡写地说道,将杯中的酒慢慢倾入唇中。
“果然有钱就能尝到世上最好的东西。”雷振宇慨叹一声。
林月儿放下酒杯,凝视着他,双眸幽深如凝结的宝石,朱唇轻启,缓缓道:“如果雷兄愿意,也可以有花不完的银子。”
雷振宇定定地望着她,唇边依然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乌黑的瞳眸深处,却有叠云一般复杂的情绪,漫漫舒卷着、动荡着……
终于,他开口:“林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那兵书——”他摇摇头,自己倒了杯酒,大口灌了下去。这次入口却极辣,令他两道浓眉不由自主地挤在眉心,染了酒意的眼睛多了几分颓唐的苦恼,“不瞒林弟说,那兵书是我爹的命根子,上次我想偷拿给你看,被他发现了,打个半死不说,又罚跪了一个月,还天天在我耳边唠叨,都快把我逼疯了!”
林月儿眸光温柔地望着他,仿佛透过软烟罗照过来的阳光,那么轻、那么柔地将人淹没……
“雷兄,我知道你的难处,本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只是听说震北将军撰写的《雷氏兵法》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兵书,便一直都很向往。”她温润似水的眼睛带上了几分渴盼,楚楚可怜地瞅着雷振宇,“咱们相交这么久,你该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兵法。”
雷振宇微微颔首,露出钦佩之色:“咱们多次在一起谈兵论战,林弟胸中的韬略,一直都让愚兄自愧不如。”
“一个喜欢兵法的人,却不能一窥当今最奇妙的兵书……”林月儿垂下眼帘,失望令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浓黑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里留下抑郁的暗影。
“林弟!”雷振宇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尽是风起云涌的挣扎。
窗外,阳光依然明朗朗地四处泼洒,人声如潮,充满了热闹喧哗。屋内,却异常安静,连阳光也似少了几分活泼,变得沉寂,浅浅淡淡地,在窗棂上晕出苍白的影子。
林月儿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杯壁上的梅花艳红似血,衬得纤指越发白皙,如一抹清冷的雪迹。她咬了咬唇,突然抬眸,目光清澈如同山间泉涌,倾诉而出的话语热切诚恳,宛若水面上璀璨闪动的波光,“雷兄,我保证,只看一个时辰……看完你就放回原处,你爹不会发现的。”
雷振宇乌黑的眸子,隔着阳光凝视着她,眸心深处,闪动着迷/乱与茫然交织的神色,如水银在阳光下不停地幻变。许久之后,他终于侧转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一言一字宛若铅块般沉重:“我爹再三告诫我,这兵书是行兵布阵的关键,若让敌人偷学了去,后果不堪设想。事关江山社稷,决不可儿戏!”
他回眸直视她,阳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俨然有种凛然之辉,“我雷振宇虽不肖,却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若要让我为了银子去做这样的事,我是万万不肯的。”
林月儿望着他,突然微微一笑,如一朵旖旎芬香的幽兰,温柔灿烂地绽放,“我知道雷兄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也不敢用银子来侮辱你。可是,要是我……求你呢?”她声音不易察觉地轻颤着,宛然若弦。
细细柔柔的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身上,仿佛一层淡淡的白雾,氤氲地笼罩在她的身周,清雅秀美的剪影在光晕中朦胧地展现,如同一个幻像,那样动人,又那样迷茫。
雷振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似乎堕入了一团迷雾,氤氲缭绕,萦回缠搅……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乱成波涌。醉意阵阵袭来,在胸口聚成热火,一直烧到脑部,周遭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只留下那一抹明媚的颜色,赛过了世间一切春光。
他神情痴怔,喃喃呓语:“有时,我真会以为你是名女子,若不那晚,我看到——”唇角突然逸出一丝苦笑,仰脖又灌下一杯酒,眸中掺了几分红丝,直勾勾地盯着她,“幸好,幸好你是个男人,否则我、我就——”
“雷兄,你醉了。”林月儿眸中漾起点点波光,像一股温柔的清流,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是的,我是醉了,否则怎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他的笑声低沉,似压抑的风,在胸腔间震荡不已,随后又举起酒杯,对林月儿道,“林弟,你别难过,我答应你就是……”
这杯酒一下肚,他头一歪,就醉倒在桌上。风从窗外吹入,拂乱了额角的发丝,也拂乱了他脸上的阳光。
林月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微光,随后面容一整,拍拍掌,叫来两个伙计,吩咐道:“送雷公子回家,一路好生照看着,若他出什么事,唯你两个是问!”
两人诺诺答应着,扶着软泥似的雷振宇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