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你败
“好。”一舞毕,帝后二人带头鼓起掌,欢笑声飘出了宫阙,皇后道:“黎家丫头这舞怕是无人能及,可要什么奖赏?”
黎清铃屈膝施礼,不卑不亢道:“谢陛下、娘娘夸赞,臣女不敢当。”
“若说要什么奖赏……”她状作思考,“听闻娘娘手里有样首饰唤明月簪,臣女倒是对夜明珠饰的颇感兴趣。”
言下之意便是我喜欢你那首饰。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好你个小丫头片子,跟朕和朕的皇后在这儿等着呢。”
皇后也莞尔,吩咐左右:“把我那妆匣拿过来吧。”
回忆毕,“有什么问题吗?”黎清铃目光落在月夕阻止自己刚换下舞衣,欲重新戴上明月簪的手,疑惑道。
此前那位行迹可疑的宫女进入厢房时,明月簪尚未面世,所以她并未怀疑到那头上,只以为是别的原因:
“难不成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对它动了手脚?”
月夕摇了摇头,“明月簪没有问题。”
“那怎么……”
“玉簪上被下了药,染到明月簪上会腐蚀它。”
黎清铃神色凝重,“有针对性的?”
“是。”
“可是那之前没有人知道我会讨要明月簪,除了……”她猛然想起一个人,咬牙切齿道:“黎清羽!”
“倘若明月簪真的当场碎掉,那么你肯定会被留下质问的,但不过一个没有多大作用的发簪,你最多只是会被拖延一会儿时间,顺便在皇后娘娘那得不到好罢了。他绕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拖延你一会儿?想来府上要发生什么。”月夕分析道:“我先离场回府。”
“不行!”黎清铃开口阻止。
“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这不是你武功多高的问题。”黎清铃神色缓下来,解释道:“别人也就算了,但慈安县主尚不知是敌是友,当然是敌的可能性更大些。宫宴开始前她肯定注意到你了,你若提前离场,她必然要当众询问。”
说是询问,何知不是发难?
“那怎么办?”
“咱们往前头传个信,就说去储秀宫给贤妃娘娘请安。”
“你的意思是通过贤妃娘娘离宫?”
黎清铃展颜:“知我者,月夕也。”
但月夕有所顾虑:“可这不是得罪皇后娘娘吗?”前脚刚讨要奖赏,后脚就巴巴的跑去死对头宫里去。甚至因着太焦急,连亲自去说一趟都不肯,当着众人打人家的脸真的好吗?
黎清铃也无法:“县主和娘娘总要得罪一个,虽说县主的身份没有娘娘高贵,但娘娘一国之母,定然不会明面上与我一个小辈计较。更何况比起外头的人情世故,显然府上更重要些,毕竟人才不够,没安排充分。你确实厉害,可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若有选择,她自是希望两边都不得罪,但眼下县主对她有着特殊又隐晦的敌意。至于皇后,那更是未来夫婿的嫡亲之母。这两条路真是在她不知情、没想起的情况下一同给封死了。
现下正是上半场的压台戏,黎清羽忍着被人当猴子看的不满,在台上有模有样的吟诗颂歌。至于百戏则是下半场宫宴开头燃场子的表演。
皇后收到宫女的传话后脸色僵了一瞬,继而强颜欢笑,语气慈祥道:“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黎清羽则是暗道不好,心下着急却脱不开身。
“可。”贤妃愿意帮助这未来儿媳出宫,但……:“月夕,你留下。”她转眸看向黎清铃身后埋着脑袋的月夕,笑容不变道。
黎清铃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想来是娘娘有什么要同人嘱咐的吧。
遂深施一礼退出。
贤妃握着茶盖,沿茶盏口轻刮,一圈又一圈,小小的声音让这宫殿里显得不那么寂静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等看不见黎清铃人影了,她才缓缓开口,端得是个长辈姿态:
“本宫清楚你对黎家丫头心情复杂,但想来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也知晓她是个极好的姑娘,是域儿良配。”
贤妃娘娘这一语,她脸色僵硬,如坠冰窖,冻住了吐息,褪去了血色,冷得叫她好生受了遭罪,只是什么动作言语也无。
贤妃似乎很满意她这模样,“以后你便都跟着她,不必再回域儿身边了……当然,她出嫁后你要跟去域儿府上,但是不要试图靠近你家四皇子。”她说罢又想到了什么,声音渐冷:“还有,既是跟着黎家丫头,那就是她的暗卫,认清自己是什么地位,摆正态度,莫要逾越了。”
月夕微抬了抬头,手臂微颤,抱拳半跪下,声音清冷如常:“是。”
金黄泛红的枫叶从街中心的树梢上,被长风一刮,在空中卷着,翻着,最终落到了黎府门前。夜色渐深,一辆华贵的宫车停在一旁,车上下来位丫鬟打扮,神情淡漠又如夜色般暗沉,身形高挑的女子。
“我方才就想问了,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黎清铃搭上她手臂稳稳落地,担忧道。
“我……属下无碍。”月夕一出言,眸色又暗了几分,连忙改口。
黎清铃怔住,掌心下的温暖瞬间被冻结。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生疏了?
小丫鬟上前一步,守门的小厮们赶紧把门给打开:“二姑娘怎么提前出宫了?”有位小厮瞥了眼宫车,好奇道。
“不该问的就别问,小心好奇心害死猫。”小丫鬟冷冷地威胁道。
黎清铃步履匆匆瞧着很急,三步并作两步,在不超出礼数的情况内将行速提到了极致,径直迈入府中。大步跨过三级石阶上抄手游廊,女孩们谈论八卦的声音透过后方传入耳中,她随听到的内容脑子里不住思索着,缓缓慢下步伐,最终停在了女孩们看不到死角处。
“欸你们看到没?今儿慈安县主又给大公子送点心来了!听说……是县主亲手做的!想当初年少无知,县主第一次送来时我还不信她是真心喜欢我们家大公子,后来我又不信她做的点心能入口,没曾想大公子居然每次,每块儿都吃完了,一丁点碎渣子都不给咱们留啊~”女孩调侃道。
“可不是嘛,不过就算味道不好,卖相这么些年来也从没哪次拉胯过,而且大公子那样嘴刁的一个人,不好吃,怎么可能都入口去?”
另一个女孩笑容逐渐变了方向:“嗳~此言差矣,可说不准大公子会不会为了不驳美人面子而‘委屈’自己这一遭。”
“……”
声音渐渐远去,黎清铃从带着两个人光明正大地站在公道上偷听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脸上没有丝毫方才那几个女孩在她看来有些兴奋得变态的激动情绪,内心冷静理智地思忖着:
原来慈安,竟是喜欢我兄长的么?
如此说来……黎清铃蓦然间明白了什么,慈安果真在撒谎,根本没有什么“不是故意的”一说,她就是为了黎清羽搅得这个局,且她也有那么能耐,就是不知黎清羽清不清楚此事。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转过头想与月夕来个对视,却见她一直垂首,彷若一个真正的下人。
她攒眉,正要开口打破砂锅问到底,却被小丫鬟的话打断了:“姑娘,先回清风阁看看吧。”
越往清风阁走,越能发现平日里该一一歇下的仆们都在喧阗的,朝某一个方向赶去。那院子里闹哄哄,一盏盏不同规格和光色的提灯被打出来,相同的是它们主人,都有一颗凑热闹的心。
黎清铃沉着脸站在麇集后,看小丫鬟挤入人群中,被推搡了的几位神情很不爽,怒转过脑袋瞧见小丫鬟的脸时愣了愣,怒火熄灭,他将目光朝后望去落到黎清铃身上,不过一息便又急忙垂首躬身道:“二姑娘。”
“你们都围在我们清风阁门口作甚?”小丫鬟替黎清铃发问道。
那人连忙作揖,惶恐解释道:“小人绝对没有凑热闹的心思,小人只是听说这边进了贼才急匆匆赶来的,就怕这里缺人手,大家忙活不过来。”
贼?
小丫鬟疑惑,回头望向了自家姑娘,听她开口吩咐:“让路。”她颇为不满道:“需要我提醒?”她语气压抑着怒火,带着丝火药味弥散在麇集中,渐渐的,大家都退至两旁,哗然声也渐渐小了去。
黎清铃走得端正,仍是那个知书达礼处万事不惊的黎家二姑娘,她停至一位被好几个男丁压得死死的女人,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女人抬眸睨到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毕竟还以为今天栽了嘞。
掌柜的?
小丫鬟认出了她,提声厉喝道:“这可是我家姑娘的贵客!你们在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把人放了!”
男丁们面面相觑,最终视线都落在了为首那人身上,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动作也未撤,固执地站在黎清铃面前没动静。
黎清铃没分半点目光过去,只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到底他是主子,还是我?”
男丁们神色一滞,连忙把人放开退出三步远,只除了为首那人依然不动弹。
小丫鬟跺了跺脚,而后灵感迸发,踹在了那人小腿上,虽说她脚上生疼,但并未露怯,装作若无其事地狐假虎威道:“你想以下犯上吗?!在清风阁连二姑娘的话都不听?”
那人踌躇不决,“可,这人是贼啊。”
“谁告诉你,她是贼的?”黎清铃手指在袖子下绕了绕,淡声发问。
“就是,这分明是我家姑娘的贵客,从侧门得了应允进府的!什么时候竟成了贼?”小丫鬟附和道。
男人回忆,斟酌了下言辞道:“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说——”
“啪”的一下清脆惹人心慌的声音响起,原是黎清铃直接将从手腕上取下来把玩的镯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不得善终。
众人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一个温柔大方的姑娘家陡然发这么大火,哪里让她恼怒了?
众人越乱猜越心里越恐惧,黎清铃却面无表情,姿态散漫地拿出手帕细细擦拭着玉手,不紧不慢开口道:“出去。”
她这声清亮极了,像是在长夜里走过一片寂静的院落时,听到的叮咚泉水。众人心一提,不敢多待,纷纷作鸟散。
“二,二姑娘……”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觑着黎清铃,小丫鬟手里的提灯微光照在她脸颊上忽明忽暗忽闪忽亮,衬得那本就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更加变幻莫测。
无人应声,仿佛是很久以后,又仿佛不过几息,黎清铃抬手挡光道:“何事?”
“胭脂的调查有进展了,胭脂本身其实并没有毒,只是里头一味原料与点燃的红烛相结合就会让胭脂变质,从而影响到肌肤。而那些出事的顾客家中都是刚好要点红烛的。”黎清铃朝院子外走去,掌柜的见罢一边在小丫鬟的搀扶下撑起身子,一边小跑着跟上,嘴里汇报道。
“原先有那味?”黎清铃问。
“没有。”掌柜的答。
“查出来了?”什么时候添的,谁添的,哪方人。
“有风声吹向尤家,其余尚未。”
恰巧迈出外处大门,之后的路,一路无言。而去的地方自然是……黎清羽院子。
“二姑娘!欸,二姑娘这万万不可啊,大公子没回府,真没回!还在宫里待着呢,您不能闯进去!嗳?嗳!——”守在黎清羽院前的小厮哭不堪言,想拦又不敢拦,面上纠结嘴上不停的模样,月夕看着都替他累。
“我不进去,就在那石凳上坐着。”黎清铃素手一抬,指着一旁被夜色笼罩得严严实实,显得黑不溜秋的亭子悠悠然开口,“等他回府。”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提步就跨过台阶走进亭子里坐在石凳上。月夕半接半抢地拿过小厮手里的提灯,站在黎清铃身后与小丫鬟并肩。
小厮被这一主一仆,强盗般的行为气得眼中泪光闪过——虽然只那么一瞬。
南吕以来桂花盛,飘在府上里里外外填了满院,浸入夜风中袭上衣袖。火舌蠢蠢欲动,却怎么也舔不到灯壁,不安分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正门被人推开,黎清羽挟着一身秋凉风霜沉着脸迈入门,丫鬟小厮们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位主子大半夜的闹哪出,也不敢多问,安安静静掌着灯,心惊胆颤地将人送到了西厢房,也就是黎清羽院子门口,便跟里头闹鬼一样的转身拔腿就跑。提灯上下翻转着,人影似在跳大神,灯影似是醉酒汉,飞速飘出了黎清羽视线。
他视线落在了院里那个容下一盏白光铃纹灯和一盏黄光竹纹灯的小亭子上,提步走了上去,“二妹妹怎么上我这了?”
黎清羽是长兄且后台大,动不得,黎清铃正琢磨着该派什么人去把控舆论,将慈安拉下水。月夕虽也能做,但过于大材小用了,闻言抬头直勾勾盯着他一语不发。
黎清羽止步于亭前,气氛僵持了会儿,他欲劝道:“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
“不用多说旁的,我且问你,面上说拿我当妹妹,背地里桶我一刀者,是不是你?!”黎清铃站起身打断他这若放任下去,定然俱是文绉绉地劝阻言论。
见他沉默,黎清铃骤然提声道:“回答我!”
黎清羽只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也不是。不过踩你一脚却我不对,但我也是为了阻挠你的婚事,绝无杀心。”
“你所说的败尤家,便是利用我去对付?你可有想过若我没发现真相,还能站在这儿同你质问?!你和父亲都一样,眼里只有黎家没有我!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留下我!不如把我溺死在水盆里也省得碍着你们眼!”黎清铃声音愈厉,执拗道:“但而今我既好生活着,那这四皇子妃我还非当定了!”
微弱却执著的风势渐停,明月高挂亮如昼日,明日该又是个好天气。
“黎清羽!这局……”她冷冽的脸庞骤然染上得意的笑,一脸骄横:“你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