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5)
中秋之夜(5)
我们在南正下街的那个仅有一个单间的家十分简陋:进门靠墙是一张双人床,那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睡觉之处,靠窗的地方有一个小方桌,既是父亲读书写字的办公桌,又是我做家庭作业的课桌,还是我们一家人吃饭的餐桌。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大大小小的脸盆,一个小的可怜的小煤炉。如果想要到我们家,走进那栋破旧的木楼,就必须穿过光线不好、还有些潮湿的一楼的通道,从后面的楼梯上楼的时候,如果像是我父亲那样的高个子必须小心,空间太低,千万别让落满尘土的木梁撞到自己的额头。
虽然楼下还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公共厨房,我们家在那里还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碗柜,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兄弟俩从学校和幼儿园回来,除了上公共厕所,就一直呆在楼上自己的家里。父亲正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经常出去公干;母亲是个女知识分子,虽然从没说过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和这里的孩子们交朋友,可是从她在邻居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矜持,进出这栋木楼都是直来直去,可以看出她还是把这里看城市贫民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之为伍。
母亲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女性,肤色很白、身材不错,有着典型的南方女子的温良恭俭让;因为在保育院长大,生性有些腼腆;因为受过高等教育,自然有些骄傲,也有些自信,不过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与人见面总是一脸的微笑,不自卑、也不阿谀奉承;工作兢兢业业,即使当上了校长,也依然夹着备课本和教科书走进教室、登上讲台教书育人;不过母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磨练中培养出百折不饶的韧劲。那种韧劲不仅在工作中帮助她迎难而上,在以后和病魔做长期斗争的时候,更是给了她坚持到底的信心和勇气。
父亲生在那座“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的太行山下,长在那条荆轲吟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易水河畔;随着解放大军南下,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磨基山下、西陵峡口,两年后就成了新成立不久的市法院副院长,后来又顺利的当上了一院之长。可是命运之神并不那么慷慨大方,翻云覆雨之间,一切都灰飞烟灭。好就好在父亲除了年轻气盛,还有北方人的踏踏实实;除了年轻有为,还有志在久远的卧薪尝胆。虽然父亲现在仅仅只是解除了劳动改造,还在等待分配工作,也不得不把家暂时安置在这样一栋破旧的小楼里,可是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对新中国的那段生动描述的时候就想起当年的那个中秋之夜,同样也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看着弟弟在那张白纸上用各种颜料涂成的花花绿绿的月饼,就可以知道他的幼小心灵里既不知道八月十五既是中秋节,也是团圆之时;既不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也不知道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的传说;不知道从宋代开始,中秋赏月就成为一种习俗:“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也不知道今晚正是宜昌盛行不衰的“摸秋”之时。那些婚后尚未生育的女人,在小姑或其他女伴的陪同下,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祝愿自己早生贵子。
在弟弟的眼睛里,窗外的那一轮正在移动的皓月没什么稀奇,除了比平常更大更亮更圆以外;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圆圆的月饼。幼儿园的阿姨给小朋友讲解中秋节的月亮很正常,那是中华文化,也是一种知识;而介绍月饼也没有错,虽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饥饿困难时期,画饼充饥也未尝不可,曹操也知道望梅止渴呢。谁会想到弟弟居然会当真,把那个应景的食品牢牢的记在心里,还提出了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一时间,家里静极了。听得见隔壁老爷爷拉胡琴的声音,还听得见有人在上下楼梯。看着母亲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听着楼下人家的自鸣钟叮叮咚咚的报时,我就在试图转移弟弟的注意力:“听见没有?都九点了!我们早点睡,明天我还要上学、你还要上幼儿园呢!”
弟弟还在坚持:“爸爸还没有回来,我要等爸爸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说话之间,父亲就推门进来了,那高高的个子依然挺得很直,明显因为走得急,脸上有了些汗,只是心情不错,眼睛里都带着笑。他把一个大大的纸袋从他的提包里拿出来放在小桌上,故意在我们哥俩面前卖关子:“你们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都已经几点了?猜来猜去的还要不要他们按时睡觉了?”母亲一边嗔怪着一边打开了那个纸袋,只是看了一眼,就瞪大眼睛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