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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二科第十一病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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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二科第十一病室(6)

    6.陈氏兄弟

    靠在我病榻左侧的是50,一个从万县(如今早就改为万州市了)的分水到宜昌打工的小包工头。他叫陈明权,30来岁,春节前的一个晚上,突患头痛,而且越来越厉害,即来医院求医,诊断为脑部血管畸形,进行了分流术以后,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依然需要到武汉进行伽玛刀根治手术。

    刚开始,他们只知道要到武汉去,而且不是同济医院,元宵节前一天,陈主任才说明是广州军区陆军总医院。那不就是我所熟悉的原武汉军区总医院吗?于是我大为推崇,十分看好。在我的心目里,武汉军区总医院无疑是中南地区一所最好的医疗机构。四十多年前,这家医院曾经成功的挽救过我的生命,二十多年前,又成功地用冷冻术治好了我儿子额头上的血管瘤。我对这所医院始终存在着感恩戴德的心理,始终存在着温暖圣洁的回忆。如今这个男人也要到那里去了,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男人,但我还是坚定地相信,武汉军区总医院一定能够用伽玛刀治好他的病。

    我不喜欢陈明权,一则是他长得十分凶残,相貌很横蛮,冷冰冰的眼睛,透露出警戒的眼神,狮子鼻,招风耳,一张有棱角的大嘴餐除了骂他的老婆,就总是惦记着吃饭,由于动过脑部手术,手术前花20元钱剃过一个光头,一个月过去,光头已经长成板寸了,就更像是一名囚犯。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虽然我们距离不过咫尺之间,我却始终没有听清过他的一句话。

    刚入院的时候,我曾认为病魔使他已经丧失了自理能力,但很快的,我就观察到他实际上依然活动自如,然而,他却十分愉快地接受他妻子的喂饭,乐意支配照料他的哥哥,要求他哥哥给他端屎端尿,十分坦然地在一个王老吉的饮料罐里把尿拉得声音很响。我发现他最喜欢他女人用热水给他擦身,惬意的,舒服的,全身的在众人面前。令人惊讶的是他还主动地提出要求,擦洗他的器,的,的,黑色的,的,看上去丑陋极了。临去武汉的前两天,他在自己的女人和哥哥的搀扶下,走到卫生间解了大便。一个勤杂女工碰巧目睹了这一切,惊奇的叫道:"他解了好大一摊。"全病室笑成一团,空气里一片臭烘烘的,由于是冬季,不方便开窗通风,能走动的人都跑到外面去躲躲。这更证实了我开始的判断,他只是喜欢让人,也乐意看见他人为着自己忙得焦头烂额。

    我不喜欢陈明权,还在于他的那种近乎病态,贪得无厌的本性。我真佩服他对食物的爱好,他的第一爱好就是吃。他的妻子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病旁边用一个小电饭煲给他煮东西吃。米饭、汤团、面条、白菜、萝卜、腊肉,其中还不包括他哥哥在外面给他买来的包面、馒头、面皮、饺子、等等,等等。病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腊肉浓郁的怪味,作为讨厌腊肉的我来说,在这十五天的住院过程中,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而是那一股股,几乎连绵不断,令人作呕的浓浓的怪味。

    这个男人的确能吃,每顿两大碗,每天要吃四顿,食欲好得惊人,不论是白菜,萝卜,还是牛肉,香肠,统统都是"三光政策"。他还恶狠狠的骂他的老婆:"留着干什么?妈的,把那些腊肉,香肠煮给老子吃。"他还向照料我的儿子要瓜子吃,儿子把恰恰香瓜子抓一把放在他的手上,他磕得飞快,就那么躺着,随口乱吐,被窝里,单上,边,瓜子壳狼藉一片。他还向他的哥哥要烟抽,我好意制止,他却咕噜着骂道:"管你屁事。"

    我不喜欢陈明权,还在于他对至爱亲朋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冷酷。逢年过节,有时也衣锦还乡,有时也回老家看年迈的老母亲,居然心安理得的"什么东西都不买",他哥哥这样告诉我们:"因为他们已经把家搬到女方的地方去了。"两口子在这座城市打拼,却把一个上中学的女儿寄养在乡下的女方的姐姐家里,如果是儿子呢,相信定会是另一种待遇了。

    从他们全家的言语里听不清陈明权在宜昌是否发了财,只知道他就租住在西陵一路上段403厂附近,主要给三峡大学做工程。这次患病,已经花去两万多元,陈主任告诉他们,到武汉做伽玛刀,还得一万多。我有些苦笑了,医生说得何等轻巧,手术费用实际上是小头,接踵而来的住院费、药费、诊疗费才是大头呢。

    我出院的那天早上,他就乘车到武汉求医去了,病室里少了一个热闹点,加上我下午也要出院,贾老师有些伤感,感叹他还要在这个病室呆下去,我夸张地说:"耐心一点,下个星期小贾也要回家了。"这才使他稍稍宽心,"借你吉言。"他笑着对我说。那天,贾老师和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50不吉利,前一个是个脑部患者,临上手术台前,整整吃了的东西,"就像知道自己去死似的,"贾老师叹息道。那个人果然没有走下手术台。天知道这个来自五峰大山深处的老师是否有所指的。反正他说今天晚上就睡我这张,他指着空着的,已经被勤杂女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50说:"这死过人,不吉利。"

    陈明权的哥哥在得知他患病的消息后,连夜乘水翼船(他说是"快艇")从家乡赶到宜昌,带了一千块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苦笑着说道。他是个老实人,病室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慷慨的人,总会满足他的无穷尽的要求,一碗包面,些许牛肉,还有吃的零食。他自己每天要抽一包多烟,抽的是那种便宜的、两块五一包的《红金》。"没劲。"他吐着口水,充满回味的对我说:"还是我们那里的叶子烟过瘾。"

    病室里的人都叫他"老大"。为了,星夜救驰,兢兢业业的服侍一月之久。面对的百般刁难,忍受弟媳的冷嘲热讽,依然任劳任怨,始终如一,在当今这个社会里,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他的行动始终感动着我,扪心自问,我不如他,我的至爱亲朋也不如他。就如同洪战辉带着妹妹上大学那样,老大的事迹也是足以感动中国的。我起初想向《楚天都市报》的《宜昌新闻》提供线索,却被他的弟媳的态度吓住了,之后不了了之。但我确信,老大那可贵而朴实的行为,憨厚而诙谐的面容却是我这一辈子永难忘怀的。

    老大已经四十多岁了,长脸,眼睛里总带着慈祥的笑意,喜欢和别人交谈,他说是"摆门阵。"他比他瘦多了,也显得苍老多了。除了坐在前,给他梳头,挠痒,端屎端尿,倒茶喂饭以外,就在病室里转悠,不论谁有难处,只要叫一声"老大",他就会满面笑容的出现,和其他亲友一起喊一二三把病人抬上推车去检查,去手术,去做高压舱。

    与老大相处久了,会发现这个至今尚未婚配的男人事实上有些木讷,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他跟着别人做工程,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印象最深的地方有二。一个是郑州,"火车站大得很,"他满脸都是崇拜;第二个是武汉,"下车以后下雨,路又远,把我们走惨了,身上淋得透,"他在沮丧的摇头。老大告诉我,按照约定,陈明权安葬了已经过世的父亲,他现在就带着母亲生活,两个人只有一亩多地,种地还要向别人借牛,"还要割牛草,"他有些失落。家乡有人打电话下来找他,他大声的对着电话吼叫:"买三百斤。"老大给我们解释:"化肥还是要买的。"

    老大对很有些不满,私下里,他告诉我们,他跟着干活,每天只给37元,弟媳的娘家人却每天给47元,"亲兄弟都不照顾,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很是不解。他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外面打工了,"说起来搞了好多钱,听起来不错,结果是空的。"老大这样说:"家里还是有蛮多事可以做的,农村现在人都出去了,好搞事,收入不一定就比外面差。"我倒希望他能继续走出去,趁着现在还有力气,至少能挣点现钱,手头活络些,也好找到一个老婆。

    老大一直是单身,加之以前一直在外打工,对于个人卫生不是很在意。接到病重的消息后,匆匆从老家赶到宜昌,连换洗衣服都没带一件。那天我和老大闲聊,建议他去理个发,刮刮胡子。自称曾经学过理发,又认得理发师傅的46的小男孩的父亲就自报奋勇的领着他去了。过了好半天,老大回来了,焕然一新,乱蓬蓬的杂毛被修剪成齐整的板寸,下巴和嘴边的胡子也被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容光焕发。大家都在赞叹老大似乎变了一个人,年轻了十几岁,老大却羞涩的笑着,有些不满意地说:"我也没谈价钱,剃完后他要了我五块钱。"的确是有点贵,但大家马上又笑起来,因为贾老师这样解释:"你两个月不理发,别人费劲些,当然要收贵点。"老大也同意这样的怪论,憨憨的笑了。

    有着洁癖的妻子发现老大身上有股怪味,她悄悄地告诉了我。在和老大的闲聊时,我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到他即将到武汉治病上去。我婉转地对老大说:"这次和你到武汉去,可是到大城市去了。得注意个人形象,有空的时候,好好洗个澡。"老大奇怪的望着我,辩解道:"我每天都洗了澡的,你又不是没看到?"我提醒他:"洗澡得换衣服。把两件毛衣分别换着下来,叫你弟媳帮你洗一下。一天洗一件,放在烘房里,第二天就干了。"

    老大采纳了我的建议,乐呵呵的开始洗淋浴澡,把毛衣换下来。只是换下来的衣服弟媳根本不予帮忙,最终还是老大自己打来一盆水,在毛衣上洒上洗衣粉,笨拙的和病友们一边说话,一边自己洗干净的。不论是洗澡还是洗衣服,他都洗得很认真,到他转院到武汉的广州军区总医院时,他已经浑身清爽了,臭味消失了,干干净净的,满面笑容的推着他逐个的和病室的人告别。

    陈明权的老婆是一个矮小、精干的乡下女人。身体结实,长相平常,一笑就看见两排不太干净的牙齿,她从早到晚都在旋风般的忙碌中度过,当然这绝大多数的忙碌全在为她男人弄吃的。她在头的地上隐蔽的放了一个小电饭煲,无论是肉,菜,饭,面,她都一骨碌的全都放进去,早中晚,也许还要加上夜宵。我几乎都要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腊味熏得窒息了。在这个世上,除了她的男人,她什么都不关心。已经花了两万多块钱,可能还要比这更多的钱,她说她认了,"他会好的。"她对妻子说:"到武汉治好病以后,肯定还得疗养一点时间,我们就回老家住几个月再说,不管是吃的用的,家里总是便宜些。"妻子表示赞同。

    她是个很刻薄的女人。老大的衣服,她就是不洗,有时和老大拌了几句嘴,就眼睁睁的听凭老大吃白饭,一根菜叶也不给。全病室的人都看不下去,她却向妻子声称,等到老大年老体弱,他们还要负责老大的养老问题。我很是表示怀疑,如果这样天天看白眼,还不如自己去死好了。

    她也是一个很勤俭的女人。走前连着收拾了好几天东西,几乎所有的都被她带到武汉去了。"那里也许也可以自己弄饭吃,"她是这样希望的。她的哥哥在他们走后,又收了一编织袋乱七八糟的破烂,提着到收废品的地方去卖钱。等到勤杂女工前来收拾被褥的时候,空空如也,只扔掉了陈明权一件破毛衣,一袋用过的碘盐给了贾老师的老伴,妻子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我们剩下的三个生鸡蛋和一些开过封的食品全部留给了那个山里女人。

    分别已经好久了,陈明权夫妇的相貌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只有老大那憨厚,木呆而又爽朗的笑脸总在眼前呈现,久久不能消失。

    老大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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