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暗的城市一片死寂,没有炫目的霓虹灯,没有纷乱的人流车流,没有喧嚣的欲望,没有无尽的缠绵。天空阴沉昏暗,不知哪里传来的微光向迷雾缭绕的前方延伸。昏迷的时间里,我一直飘离在这座空城,就好像一切都不存在。
但一切仍然在那里,在我人生的每一个角落。睁开眼睛时我一阵茫然,许久之后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病房,嘴里干渴,浑身乏力。唐丽靠在床边睡得一脸疲惫,我轻拍她的肩,她看到苏醒的我用力扑进我怀里呜呜大哭。
我昏迷了三天,三天时间里唐丽一直在身边寸步不离。我说唐丽,我要是这么死了你怎么办?唐丽坚决地回答如果我死了,就陪我一起死。我望着唐丽,想起那次吵架朝唐丽捅刀子的事,心里隐隐疼痛。
唐丽每天都给我煲汤,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我的身体很快恢复。警察来过,在病房里给我作了笔录,由于是正当防卫,警方也没有为难我。王大头还有口气,从头到尾一直哭诉同一句话:“他们强奸我,他们强奸我……”
荒地里的遭遇让我始终心有余悸,睡着睡着突然梦到地上爬出了鬼在扯我裤子,我想我很难再对性提起任何热情,那么好的事,却变得那么恶心。肖飞说给我介绍心理医生,是个美女,肯定让我瞬间热情满满。我现在对美女真没什么兴趣,经过这次漫长的昏迷,感觉什么都不太真实,好像那座阴暗的空城,迷雾缭绕,一片死寂。
“徐天成死了,你知道么?”肖飞看我的眼神很难揣测,既像对一切了如指掌,又仿佛只是某种试探。我知道这家伙精明,大概瞒不过他,毕竟给林文兴的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想起来真是一大败笔,若是找另一个合适的人打那通电话,推脱起来就简单多了。肖飞和我不同,我在细节问题上很容易马虎,而肖飞从来心思缜密,让你永远看不到他的破绽。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肖飞说人是林文兴杀的,你知道么?我继续敷衍,肖飞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离他们远点,那帮家伙不好惹。”
出院后生活变得很简单,简单得只剩下一日三餐和新闻联播,老妈和唐丽天天盯着我,生怕我再遭人强奸。公司的事由肖飞打理,天成置业在陈永明的折腾下终于名存实亡,原本与天成合资的项目全被肖飞拿下。林文兴枪杀了欧阳兰兰和徐天成后居然相安无事,如此明目张胆的一桩枪杀案,电视新闻和报纸杂志竟半个字也没报道。听肖飞说,林文兴花了不下一千万。
这就是我的世界,金钱和权力才是真正杀人的刀。我坐在阳台上晒着宁静的夕阳,品着广德送来的“毛峰”,心里突然一阵冷颤。广德说你脏了,世界就脏了,你清白了,世界也就清白了。我说师傅你错了,世界脏了我才脏,世界清白了我才得以清白。
虞淑佳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言语间不无暧昧,我暖昧地予以回绝。最后一次她说自己从陈永明的律师所里辞职出来了,闲在家里,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份工作,我心想找什么工作,无非就想当个小三吧。这要在以前,亲爱的佳佳,哥一定不会让你闲着。可是现在真不行了,前两天晚上看了一脑子a片,和唐丽抱在床上试了半夜,关键时候总是突然想到王大头,瞬间偃旗息鼓。到男科医院作了全面检查,功能正常,可那玩意儿死活不听使唤。医生说我是心理问题,让我尽量放松。唐丽安慰我没关系,慢慢来。我才三十岁,正是虎狼之年,却遇到了作为男人最尴尬的问题,这让我很是沮丧。
半个多月过去,我比原先还胖了几斤。经历过这一次的死里逃生,很多事情都安静了下来。我每天傍晚都坐在阳台上不厌其烦地看这座城市,十年前的晋安河还没这么脏,钓上来的鱼可以直接烤着吃,而现在,据说吃死了不少人。西湖公园仍然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方,那时候我和唐丽每到周末就到西湖公园野餐,唐丽总要靠在我肩膀上吃着薯片幻想我们的将来。东街口那一带永远行色匆匆,那些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欲望和空虚。没有人会记得他们十年前的模样,就像那条污臭的晋安河,谁也不记得它曾经干净过。
我暗自订了飞往马尔代夫的机票,准备给唐丽一个惊喜。唐丽这段时间实在累得够呛,又不肯花钱请保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胖了,她却瘦了。然而我可怜的唐丽却没能等到惊喜,肖飞打电话告诉我马小峰被检察院带走了,这对我们来说,只有可怕的惊,没有喜。
马小峰是银行副行长,手上握着我们的三亿贷款。吃喝玩乐,送钱送礼,前前后后我们喂了这家伙近百万,没想到最后东窗事发,前功尽弃。我紧张地问肖飞怎么办?马小峰到底犯了什么事?三个亿的贷款就这么没了?
这三亿关乎我和肖飞的生死。“水岸”项目动工之前,公司已经集资了几千万,按月付利息,资金一旦中断,公司和我和肖飞全都玩完。我们公司外强中干,若不是永兴集团出面担保,马小峰给我们报了一大堆假帐,完全不可能从银行贷出三亿。而这三亿若能顺利到手,“水岸”项目如预期进展,不出两年,我和肖飞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总了。紧要关头马小峰却出了这么大问题,检察院会不会顺藤摸瓜,连我们也一起查了?
肖飞没有急于回答,转而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肖大哥啊,我这身破皮烂肉值几个钱,贷款没了,我们是不是要抱在一起跳楼了?肖飞在电话里朗朗大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这种肖氏笑法让我由衷钦佩,无论什么时候,肖飞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而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家闷坏了吧?我订了威尼斯,晚上好好嗨一场。”肖飞的洒脱让我觉得我们不是没了三亿,而是掉了三块钱。
威尼斯的包厢里,肖飞左手端着西瓜大口啃着,右手握着手机一遍遍地拨打。没有音乐,没有啤酒,只有肖飞咬西瓜的咔哧声和通电话的谈笑声:“于叔,您一定来,今天我生日……哈哈,没小姐没小姐,只有爱国红歌大串烧……张科长、李处长都来了,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
看来肖飞今晚的“生日”不简单,这家伙大概已经想好了对策。我等肖飞放下电话后学他朗朗一笑:“生日快乐啊,肖总。”
肖飞的表情阴沉下来,闷声吃着西瓜。看着满茶几的西瓜皮,我突然感觉到肖飞心里和我一样紧张,这件事远比我想的严重,严重到连肖飞都沉默了。我还是忍不住追问,肖飞盯着手里的最后一片西瓜,打了个饱嗝。
“你说得对,这次我们真赔不起,玩完了,就只能跳楼了。”肖飞仰天一叹:“马小峰打了小三,小三一怒之下把他给检举了,检察院拿走他手里所有资料,包括我们的贷款申请,里面可全是假账啊。”
我心里大惊,马小峰处事精明,处处小心,自诩反腐斗士,惯装两袖清风,却栽在女人身上。我问肖飞现在怎么办?你电话里那些科长处长能不能靠得住?
肖飞摇头:“除非于正天开口,否则谁也靠不住。”
这个于正天是市财政局局长,上到国务院下到居委会全都死死盯着,十八大以后,官场局势紧张,新闻上天天都有高官落马的报道。而于正天此人却是铁骨铮铮,为官十余载,还住着单位宿舍,骑着电动车到菜市场买菜,拒腐反贪全省出名。这么一根食古不化的硬骨头,如何求他开口?
我点起烟,靠在沙发背上,和肖飞一起呆呆看天花板。大二那年,我俩在一家巡回游乐场打工,由于地处偏远郊区,吃饭特别麻烦,走将近半小时才能看到饭馆。我们各自凑出一个月的生活费,低价买了一百份快餐让饭馆外送。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生意比天气更好,一百份快餐没半小时全卖完。我和肖飞坐在草坪上数钱,算下来赚了两千多。正当我们筹划着要不要开家移动快餐店时,一个饭盒冷不防拍到了我脸上。我抹掉一脸的饭菜,看到之前买快餐的那些家伙三五成群地站在我们面前,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大意是我们卖的快餐里有各种杂物,虫子、石头、毛发,甚至还有烟头。我和肖飞对视一眼,抱着脑袋结结实实地挨了场打。人群散开后,我们伤痕累累地躺在那些黏乎乎的饭菜上,呆呆望着晴朗的天空,天空沉沉的像要掉下来。
而现在,我和肖飞望着彩灯闪耀的天花板,想起大二那时的天空,感觉有什么东西真要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