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诱香
镇宁王府书房,异香妖娆香雾氤氲,仔细分辨下方能捕捉到香雾中极淡的罂粟香。
沈廷煜华服端严坐在堂庭正中的太师椅上,橙黄的暖光洒在他上好的火红色丝绸上,华服熠熠长发皑皑,暂且不论他自带的霸气威严,真真是幅极养眼的好画卷。
夜阑无声堂庭静谧,堂下站立了位瑟瑟发抖的新科状元郎,洗褪了色的海蓝麻布衣,一顶崭新的书生方帽,满身的书卷气息,满身的文人酸气,他冷笑抬眼横扫:“状元郎是天子门生进士及第,理当坐等点翰林,怎么状元郎你就不愿等着面圣,便先要连夜急着拜见本王,是否想要诬陷本王私结同党以权谋私,是否想要送本王个不忠不义的罪名?”
一通官腔场面话罗嗦完毕,前来探听虚实的新科状元郎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连连拱手作揖:“下官不敢对王爷存有不忠的念想,下官不敢妄自揣摩圣上的旨意。”
沈廷煜没耐心同他继续干耗:“状元郎此番前来不外乎是想要个官职,最好是官居三品以上,再赐良田两顷,顺便巴结个有权有势的大靠山,往后官路走得也能顺些不是吗?”
新科状元郎俯身施了个悠长恭敬的礼:“下官不敢。”嘴上在否认,可眼睛里写满了欲念。
沈廷煜阖言:“明日早朝圣上必定为一甲授职入官,你若想要个好官职便要先有真本事。”
怀揣私欲的新科状元郎顿时口干舌燥,镇宁王沈廷煜果然如同朝野传闻,眉梢眼角透出无限的霸气威严,但也透出说不出的诱人俊美,令人心痒却又不寒而栗。
桌上烛火跳了三跳,门外长廊上传来脚步声,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来人是个美少年。
沈廷煜再不多瞧新科状元郎一眼,只问推门而入的美少年白昙:“南公子那边怎样了?”
白昙抱拳复命:“禀王爷,小王爷已经差人送去看护室,用了最好的伤疤膏吊了最好的营养液,除了人还在昏迷喝不进汤药,其他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显然是个贴身贴心的侍卫。
沈廷煜轻轻哦了一声,转而看向依然呆立的新科状元郎:“那么今夜就到此为止。”
新科状元郎探手入怀一顿掏腾,然后不情不愿的道:“王爷这是下官的名贴,您若。。。。。。”
沈廷煜蹙眉周身皮肤骤然发紧,冷冰冰的战栗,冷冰冰的疯狂,像一只兽开始咆哮,他按耐不住心尖上奔过的疼痛烦躁吼出声:“要你出府怎么这样难!还要本王说个请字不成!”
沈廷煜吼完冷着脸不再吭声,一甩袖子起身走人,全然不顾新科状元郎在他身后俯首。
镇宁王府内室,窗门紧闭帷幔紧掩,偌大冷清的内室里无有一丝光线。
沈廷煜在青石地板上枯坐着,背靠着金星小叶紫檀的雕花床板,一下下对板敲击自己的后脑勺,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整整忍了二十多天,就在他以为他能战胜自己的心瘾时,却再一次发现他又错了,每当圆月高升夜阑更深,他便更加渴望诱香的陪伴,五年的陪伴五年的光阴,他已经离不开诱香,他的灵魂也离不开诱香,如无意外他会品尝着诱香的滋味直到死。
诱香,一个多么诱人沉沦的名字。
沈廷煜酷爱白罂粟,酷爱罂粟香。
有年冬日雅帝差宫女给他来送香,说是王城里新来了个调香师,会制这种雪白薄片的罂粟香,雅帝记得他喜欢,于是单独为他订了一单能安神的罂粟香,只不过这香忒娇贵,只能见瓷器,因此雅帝又送他一只薄胎骨瓷的素白香炉。
有了诱香他不再孤单,不管多难多累他也不感到孤单。
一个月后第一单诱香烧完,他再次被更甚的孤单包围。
雅帝来探他又为他续上一个月的量,那时她说得话他永生难忘:“诱香里我动了手脚,只要王爷你不离开我我也不会让王爷你离开诱香,这香并不致命只会成瘾,但如果王爷你倔强便会毒入心肺,若不想当堂吐血血溅满衣,王爷就该常跟我走动待我温存些。”
男人是带着翅膀的雄鹰,需要翱翔北疆志向无边,而不是笼中豢养供人取乐。
香炉中的香片在此时燃烬,沈廷煜身上的冷汗一滴又一滴滚下来,打上他的发梢,打上他的丝衣,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这感觉像翻来覆去的灼烧,仿佛要把他身体里的血液烤干。
他起身拉开桌边抽屉又翻出一片香片,再次投进香炉点燃,这一回汗收心静,时间在这一秒止息,陪他一齐体尝这忍辱活着的败坏,他在圆凳上坐着百无聊赖撕纸玩,纸张雪白锋利,滑过他不甚白皙的指缘,一张纸很快被撕碎,撕到最后只能看到纸心里残存的一个歌字。
沈廷煜冷眼,慢慢将这字撕得更碎。
若他熬不住了,也可以找个替死鬼。
没了尊严的人生不如放弃,没了快感的人生不如撒手,只要他还有得选。
碎碎的纸花自他指间落下,沈廷煜还是不动,一手托腮在原处发呆,听夜风拍动窗棂的呜咽声,听夜风拍动房门的吱呀声,到最后香片燃尽异香幽幽,稀薄的香雾最后湮灭进无边的黑暗里,能够包容一切的黑暗,能够消没一切的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
第二日早朝退朝后,雅帝独留沈廷煜在内殿问话。
雅帝看起来是绝对的怒不可遏:“你今天最好给我把事情都解释清楚,小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人送去参加秋日大典也就罢了!为何搞得如今昏迷不醒!你不是答应过只要我顺着你你便不对小歌出手!你如今是不是反悔了!是不是非要把我家赶尽杀绝才开心!”
沈廷煜单膝跪地,低头沉默不语。
“小歌还是个孩子!你非要同个孩子一般见识!小歌可是我家仅剩的命根子!你平素如何闹如何逞能都不为过,但体罚皇子这个罪责我不能忍!”
沈廷煜还是低头,可脊背仍是立得笔直,声音清冷缓缓的道:“第一,南公子马上就满二十五,第二,就是因为他是皇子才更该体尝世间百态,第三,二十五是男子汉大丈夫并不是陛下口中的孩子,我二十五早已领兵打仗,若陛下认为本王说得有错,便请陛下从重责罚。”
雅帝气得浑身发抖:“沈廷煜你好样儿的!你果然还是那么执拗!”说完击掌清脆三声。
很快有内侍应声进门,手中提着根光面木棍,南海黄花梨,琥珀黄,鬼脸纹,又有内侍抬着张南海黄花梨的长条凳进门,雅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以下犯上按刑律当处杖脊三十!权公公可数仔细了,少一仗由你来补上!王爷破一点皮也由你来补上!”
权公公躬身上前,脸上堆满一朵满是皱纹的老菊花:“请王爷除衫上凳。”
沈廷煜并不求饶,抬眼与雅帝对视一会后缓缓脱去长衫,沈廷煜上朝从不穿朝服。
长衫除下露出肌肉紧实的上身,肩宽骨硬锁骨漂亮,他是武将出身,年少时发配北疆长年从戎,塞外黄沙边关冷月,他的肤色并不白皙,而是呈现一种流畅细腻的浅蜜色,瘦削却不骨感,修长却不嬴弱,真真是烽火狼烟淬炼出的铁骨铮铮。
雅帝咬紧嘴唇眼泪都快流下来:“你就不想再解释解释?”
沈廷煜不语在原地平静,气息平顺的哑声道:“陛下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求与不求的问题。”声音黯哑却决绝入心,他的骄傲从未被她抹杀殆尽。
雅帝闻言更加恼怒:“先杖脊十下,若王爷反悔肯对朕解释立刻停手。”
就算沈廷煜敢光明正大做到无情无义,她雅帝也不敢当真撕破脸皮同他无情无义。
那厢权公公颔首领命,长棍携风照准沈廷煜脊椎狠狠落下,二十几斤重的实木浑然下落,这滋味绝对难以消受,沈廷煜咬牙连肩膀都没抖一下,一连十棍棍棍精准,权公公果然是杖脊的个中老手,十棍下来表皮竟然没有发紫肿胀,疼痛只在沈廷煜的骨节间依次传递。
十棍结束沈廷煜始终无语,膝下甚至未曾挪动一分,雅帝的指尖握得比他那只右手还要苍白,沈廷煜始终不求饶,于是杖脊仍然要继续,第十五棍沈廷煜终于熬受不住剧烈摇晃,终于身子前倾一个单膝撑起。
雅帝哭出声:“很难受是吗?很疼是吗?你就求个饶这事就算结了!”
沈廷煜的后背洇出汗水,蒸腾的细密的冷汗,不破皮不见血的仗脊其实比皮开肉绽更伤人,他低头后背线条甚是匀停:“不求!我不会求你放过我!”
第十六棍落点准确,正正伤在脊椎骨的中央,沈廷煜的喉咙里冲出一股灼热的气流,身子不受控的冲向前,方正的额头撞上面前的红木桌腿,一滴冷汗甩上雅帝右手的食指,雅帝的内心在煎熬,情感与理智在互相厮杀,面前沈廷煜的痛苦咫尺可见,狠狠捏住她神经上的脆弱点:“你也有妹妹,你妹妹死掉你很伤心,为何你就不能体谅我的心也放小歌一马?”
他身后的沉香棍这时高举,再次敲上他的脊椎,第十七棍,汗水像开闸放出的泉水,浸湿他的每根毛发和每寸肌肤,顺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滴下来。
沈廷煜已经力竭大声喘息,雅帝的情感冲破道德底线:“停手!权公公出去!”
权公公收手带着木棍闪身出殿,过于匆忙带翻了一个南泥花盆。
雅帝这一句终于让沈廷煜得以解脱,他将手撑地慢慢立直后背。
雅帝挪步伸手去抚他倔强的腰肢:“就算天道不容雷霆之怒你也不悔改是吗?就算毁天灭地人伦难容你也不放手是吗?我为你做了这样多,多到不胜枚举,你也绝不求我是吗?”
就算被摧毁的体无完肤沈廷煜也绝不求饶,身体本能的躲避她,冷汗层出不能直起身。
雅帝俯身去瞧他的脸色,继而恶狠狠的冷声:“别看你如今狂得要死!等诱香用完的那一日你会心甘情愿来对我求饶,但是看在你我往日有情的份上,我还会给你留机会。”
这话说得生冷刺骨雅帝长笑,雅帝拂袖而去,沈廷煜从长凳上翻身而下,终于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