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夜•;伤别
燕家酒坊
燕夫人静静坐在生活了五年的房间里。
她怎么也睡不着。
炽白的煤油灯光下,她无限温柔慈爱地看着床前小摇篮内的白胖婴儿。她的手上,绷着一方未绣完的红缎子肚兜。
[又要再换一个地方么?等东陵回来,收拾一下马上就走吧。]
[只是,连这个地方都被他们找到了……如此隐蔽的桃花源,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
心事重重中,绣花针竟扎在了手指上。正吮着那颗小小的血珠时,却依稀听到远处有凄厉地惨呼声传来。她霍然站起打开了窗子,远远村西的地方,已是满目火光。
[已经开始了吗,还是躲不过……]
燕夫人手脚冰凉。
荆引从热腾腾地人类胸腔里抽出血红的右手,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便握在他五指间。血一滴滴地顺着他的手腕流到地面上。
面孔干瘦的他咧嘴[嘿嘿]一笑,下一刻已将手中的血肉爆成一团血雾。
满是酒渍的衣襟上有鲜血飞快晕开的女子仍保持着以手中酒瓶砸过来的姿势,苍白浮肿的脸庞却已因恐惧与不信而扭曲。嘴边,慢慢淌出血来。
……
在荆引随手推倒桌上油灯,橙红的火舌添上那女子衣角时,她方颓然自椅中栽倒。
犹自蜷曲的手指紧紧握着酒瓶,面上却挂出一丝笑意来,“负心人,我来找你了……你再也…莫想把我丢开……”
……
徐徐自被燃成第五个火炬的住宅里走出来,在划破了黑暗的熊熊火光的背景下,一身绛红长袍的高瘦男子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右手。
[‘七绝摘星手’眼看就可以突破第四重了,嘿嘿……只要到了第五重境界,成为地阶高手就不再是梦想,嘿嘿嘿……]
“你这个恶魔,拿命来!”一个满脸悲愤的精壮小伙子挥着把菜刀朝他扑过来。
荆引嘿嘿一笑,不闪不避,只在交错而过时贯足气劲的手指又已剜向那年轻人的心口。
可五指在刺入皮肤内一分后便再也刺不进去。荆引笑容一凝,侧身让过那小伙子手中菜刀后飞腿将其踢得远远摔到了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而他,已面色慎重地转过了头,右手在提起十成功力后已成功地冲破束缚收了回来。抬眼细看,上面隐隐有细如蛛丝般的红痕。
眼前,似乎有飘渺如烟的轻雾四散,遁入夜色中便再也看不见。
仿佛已近黎明时分,最后的夜色反而最浓。
“黄泉魅使,果然名不虚传。”绛袍男子对着面前影影绰绰的黑暗嘿然而笑,笑声尖锐而刺耳。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还要来。”仿佛虚无中,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莫非你已觉得你已能够对付得了我么?”
“当然不!我荆引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绛袍男子曲指将手中早已备好的东西弹上半空,身形同时已急退,“即使是没了右手的昔日魅使,我此时也未必是对手。嘿嘿嘿……”
黑暗中的人影惊觉,心念动时,一缕轻雾自袖中弹出,旋即分为两股。一股迅捷无论地将他弹出的东西裹住并迅速碎成粉末,另一股无声无息地袭向名为荆引的男子。
倾刻间荆引已连退七丈,那轻烟却如影随形。向来以轻功自诩的他额上已有冷汗。
“砰~~”天空有东西炸开,金碧璀灿,却是精制的烟花。
这是绛袍男子退第二步时以暗力弹上半空的东西。刚开始弹出的那两枚,根本就只是个幌子。
身后有凄厉的鸡鸣声响起,远远的东方,已泛出一抹鱼肚白。
衣袂破风声不断响起,披着血色战袍的人影一个个出现在眼前。自他们所来的方向,俱已燃起血色的火焰,映得将临的晨曦失血般苍白黯淡。
映红了小半个天空的火光中,有晨风猎猎,轻轻拂动着桃花林前那个孤独的人影淡黄色的衣角。
……
晨光中,一行人打着呵欠往断梦森林内赶去。
身材高大的燕先生走在最前头。
看着面色沉重的他,木炅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昨天送完酒后,分得了各自零用钱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跑出去挑选自己满意的东西,晚上闹到很晚才睡。本以为今天会日上三杆后才出发,可没想到天还没亮,他才刚眯了眯眼睛,那可恶地燕先生便硬是喊醒了大家说要走了?!——真是的!
还说什么心中隐隐有心惊肉跳之感,恐怕桃花源中有事……这不瞎扯么,桃花源那么难找的地方,没去过的人谁能发现得了?……要他说,分明就是燕先生舍不得老婆与宝贝儿子想早些回去,结果拉上所有人和他一起受苦……
对了,还有他那做了一半的东西,被燕先生没收后也不知搁在哪儿,要固然是没要回来,想偷拿却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昨儿趁燕先生高兴时想问问,结果被他一句“看你以后的表现”给硬生生堵了回来……
唉~~真是命苦啊~~
他叹着气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走在他身后不远的艾看着他此时的模样实在有几分想笑的感觉。
“姐姐~~~要吃糖葫芦么?”木晴握着根咬了一半的糖葫芦甜甜的问,眼睛大大,嘴边有好几处红红的糖渍。
“不用了。”艾苦笑着摇摇头,顺手拿出手帕为她擦了擦脸,“还有你的核桃酥、八珍糕什么的我都不要。”
实在是佩服晴儿啊,一大早的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全都吃得进去,而且吃了足足一路……简直都让人怀疑她的胃到底是什么构造。
而另一位呢,则……
艾的目光越过几个平时不大熟的孩子,落到了依旧面色淡漠的浅蓝衫子的少女身上。
这次到镇上,她有特别留意漠轻寒买的是什么东西。结果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那蓝衣少女果然去的是绸缎铺,但买的却是艾从未见她穿过的粉红色衣料。
这半年里,艾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漠轻寒,总是看到她一身水色调的衣裳,其中尤以浅蓝色为最多。仿佛她对这种颜色有一种特别的偏好似的。倒是她手中的娃娃,经常换着色彩鲜艳的不同新衣。
对娃娃比对自己还好么?……
艾暗自摇摇头。
耳中却蓦然听到向来沉默的木沉香略显急促的声音,“不对劲!空气里有好浓的烟味和血腥气!”
艾愕然回首,看见走在最后的青衣少年面色凝重,手中指着的竟是桃花源的方向。
此刻,晨风习习,她们正在下风头。
“你确定?”不知何时奔过来的燕先生声音竟有些发抖。
“不会错的。”木沉香的脸色罕见的苍白,“真的是从村子的方向传过来的。而且,看距离……”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话中的涵义围在周围的每个人却都清楚。
“那快些走吧,说不定还能赶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性急的木炅第一个跳起来叫道。
燕先生却只微微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为奇怪的少年正想再开口时,却发现燕先生竟已一指点了过来,然后,眼前一黑,竟似有无尽的睡意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下一刻人却歪倒睡着了。
“燕先生,你这是……”艾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个在那青衣男子指下软倒,可口中的这句话还未问完时,燕先生已拂过了她的[黑甜穴]。
慢慢合上的漆黑眼瞳最后映出的是青衣汉子无奈却果决的眼神……
[这,便是‘点穴’么?]艾逐渐陷入昏睡的大脑中最后想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念头。
……
当匆匆安顿好他们的燕先生急急赶向桃花源时,他并不知道,他那按说能让少年们睡上至少三个时辰的手法最少对其中的两个人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只需一柱香工夫,艾体内极端排外的几股力量流转间已将那新渗进来的指力顺利的赶了出去。也因此,艾很快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当淡青衫子的少女睁开双眼时,愕然地发现自己体内主要筋脉竟似有莫明的暖流涌动,感觉与平日里练完“洗髓诀”有几分相像。可再一静心细试时,却发现还是和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
[奇怪!好几次都是这样了,究竟自己现在……啊哟——]
却是她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了下去,幸好一把抓住了离得最近的一茎粗枝。拍着心口侥幸不已的艾这才放下了心中的疑惑转而打量她此时的处境。
却见自己竟是靠在一棵极大的松树三四米高处的一个枝丫上,青翠茂密的枝干与松针将她与树外的世界隔得严严实实。右侧,手中还握着糖葫芦的木晴正倚着根粗干睡得正香。
“睛儿,睛儿……醒醒……”小心地移过去,轻轻晃着她的肩头,可令人惊讶的是,怎么也叫不醒她。
“别白费工夫了,应该是燕先生点了她的穴道。”冷冷淡淡的语音,熟悉的口气,艾转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那一身浅蓝的少女。
她正扶着树干从左侧踏过来。
……
两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树身上的旁枝跳下来后,也正如她们猜测的,她们看见几个男孩子们被放在邻近的两棵大树上。枝叶交错间,甚至还能看到他们抱回来的那几包年货。
只是叫了半天,他们和木晴一样,依旧陷在最深最甜的梦里,一时半会儿毫无醒来的迹象。
急得艾直跺脚。突然发觉身边有些空的她再一回头,却看到漠轻寒已向村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喂,漠轻寒你……”
“你慢慢喊吧,我要先回去了。”浅蓝衫子的少女头也不回,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
一咬牙,艾急急也跟了上去。
[至少,他们几个在这里还是很安全的……]
[燕先生应该是希望她们都不要回去吧……可她既然醒了,一想起燕先生那慎重的眼神,她又怎能不回放心不下的酒坊那儿去看看?]
青衫男子只花了一刻时间,已掠过了近二十里。有的地方直接走不了,他便干脆从水面或树稍上飞过去。总之,怎么近怎么走。
前方越来越近的黑烟与大火仿佛在炙着他的心。
眼见那涌着白雾的护村白杨林已在望时,耳中却蓦然听得一声震天虎啸。只是吼到一半却已嘎然而止。
那是,小乖的声音。
他的心猛然抽紧了。
而越来越近的白杨树林看得清楚,阵眼处的几棵巨木已被砍倒。大量失去拘束的[幻梦雾]正自由自在地往外冒。
天色很阴。
有晨风洌洌涌进向来温暖的桃花源。
而血也似的火焰,就在眼前。
……
“神剑师燕东陵燕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嘿嘿……”高瘦的绛袍男子看着一步步穿过桃林的他大笑起来,如同指甲挠过玻璃的笑声极其尖锐刺耳,“您可真是会躲,让我们找了您好几年,嘿嘿嘿……连家主都很佩服您了……”
燕先生却一眼也未看他。
自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被一柄长剑钉在酒坊墙壁上的女子,他的整个人、整颗心便已放在了她身上。
一声狂吼,他扑了过去。
因他的忽视而面子上有些下不来的绛袍男子话声一敛,眼中掠过一抹杀机。只是在看了看身边众人后,嘿然笑了两声却缩回了手。
冬日的风掠过血也似的红袍,二十七双眼睛静静看着那青衣男子拔下长剑,将那奄奄一息的女子抱在怀中。
她最爱穿的淡黄衫子,已被她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
“阿奴……阿奴……”燕先生紧紧握着她冰凉苍白的手。插入她心口的那一爪差点真地掏出了她的心脏,背上中的那记[开碑掌]更完全震断了她的脊椎,而小腹的那一剑,几乎让她的五脏全部都流了出来……
他实在不知道,这样的伤势下,她是如何熬了一口气等到这个时候。
滚烫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滴在她的脸上。
仿佛感到了这个温度,燕夫人睁开了眼睛。看到抱着她的燕先生,她竟似笑了笑,笑容依然温婉动人。
“能拥有七年的幸福……我已经知足了……”
她对他说。
望着他脸上的泪水,她想抬起手为他擦擦,只是竟抬不起来。
——拂晓那一战里,她的左臂骨全被打碎了……
而右手……七年前被自己亲手砍掉的右手……早已再次齐腕断掉……
只不过,
上次断掉的是血肉,这次断掉的是机械而已……
所以,只能温柔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已经很熟悉很熟悉的脸,“雷儿以后就靠你了……东陵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长大后要告诉他,他的母亲很爱很爱他……只是,却不能看着他慢慢长大了……”
燕先生咬着牙,早已一个字都说不出。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唯念娇儿索母啼,只伤至爱抚我哭……”
越来越微弱的低吟声中,黄衫女子渐渐合上了眼睛。
……
青衣男子只是抱着她,半跪在酒坊前,而怀中人在风中越变越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