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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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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东部沿海最繁华的都市,即使是三更半夜,魔都的夜色依然热闹非凡。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着霓虹光影,大厦led屏上放映着最新一季的时装广告,到处流光泻彩,简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魔幻电影。

    而当轿车从那条漫无尽头的东方街纵穿而过,拐入朝南一条辅道后,周围的光线突然暗下来,路灯没精打采地垂着头,不远处的豪宅区隐隐绰绰。

    “我认得这一片,那边都是豪宅,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丁允行趴在车窗上,眼瞅着雕花铁栏杆后的二层小洋楼,恨不能往下流口水,“对了,不是说抓鬼吗?咱俩来这儿干什么?”

    魏离一脸的理所当然:“就是因为豪宅区,更容易滋生冤仇情孽,我平均每个月少说得来这边转悠十几回。”

    丁允行:“……”

    这是当了鬼还仇富的节奏吗?

    两句话的功夫,雪佛兰已经开到门口,两边的保安和路障形同虚设,只见雪佛兰使了一个不知什么走位,丁允行一个眨眼,车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开进去。

    丁允行眼珠子差点跳出来:“这、这也是缩地术?”

    魏离懒得理会某个少见多怪的家伙,用鼻子哼了声就当回答了。

    她选了个僻静处停好车,拉着丁允行专往灌木深处钻,不一会儿功夫,两人沾了一身枯枝败叶,丁允行还差点崴了脚,怒气值瞬间爆表:“我说,你干嘛好路不走偏挑这种小道?”

    魏离没吭声,只是在这小子闷头往前乱撞时一把拉住他,左一兜右一绕,不知怎么就绕回正路上。

    丁允行猛地一抬眼,路灯照映下,整片小区的楼王赫然在目。

    那是一幢二层小楼,带有浓厚的地中海式风情,位置绝佳、视野开阔,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绿化带,人造溪流绕着整个小区兜了个弯,在绿化林中汇成一片小小的池塘。

    丁总只是稍微估算了一下这套小楼的价格,一腔阴暗的仇富之情登时油然而生,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让魏鬼差弥补他深受打击的身心创伤,就听门窗紧闭的小楼里突然传出一声惨烈的尖叫。

    这一下毫无预兆地撕裂黑夜,魏离神色一变,三两步冲到门口,也没见她怎么动作,紧闭的大门乖乖往里一缩,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丁允行:“……”

    是他眼睛出问题了还是这门太没节操了?

    两人闪身而入,这一回,不用魏鬼差叮嘱,丁允行已经自觉放轻脚步。借着魏离的结界掩护,两人无声无息潜入民宅,刚穿过玄关,魏离忽然拉住他,已经被训练出条件反射的丁总顺势跟着她往角落里一缩,觑着周围没人发现,又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越过魏离的肩膀向里张望。

    这么一张望,丁总浑身寒毛炸成了一团刺猬。

    玄关铺着鲜艳的喀什米尔羊毛地毯,波西米亚水晶吊灯将客厅照成一片白昼,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畏畏怯怯地缩在壁炉一角,他身前同样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瞧不见脸,全身藏在一团幽幽的黑雾里。

    丁允行捂住嘴,把一声到了喉咙口的尖叫死死咽回去,小心扯了下魏离袖口。

    魏离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挥手,把丁允行探出一半的脑袋摁了回去。

    就听浑身自带激光特效的那位仰脖发出一声阴恻恻的长笑:“……求我?你现在来求我,当初干吗去了?当初……我跪在你跟前求你还钱,还钱给我老婆治病,你他妈是怎么说的,啊!”

    缩在地上的男人快把脑袋埋在裤裆里,畏畏缩缩地说:“我、我也是没办法……我真把钱都给包工头了,我自己一分钱没有,拿什么还你们?”

    藏在雾气里的男人陡然暴怒,上前一把薅住那畏缩男人的衣领,他瞧着身材矮小,却不知是磕了大力丸还是怎样,居然把个膀大腰圆、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从地上四脚悬空地拎起来。

    “你他妈还敢骗我!”他愤怒地咆哮着,一边用力摇晃手里的衣领,畏缩男人被他晃成一根挂在筷子上摇摇欲坠的米线,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丁允行瞧着心惊胆战,忙从身后捅了捅魏离:“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

    他这一下情急而为,没压住声,藏在雾气里的男人倏然惊觉,扭头怒喝道:“是谁!”

    魏鬼差对身后这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战五渣先生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下一秒,她已化成一道残影掠出,谁也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只听一声惨叫,方才还微风凛凛的厉鬼先生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出去,先是撞在电视墙上,又滴溜溜滚落地板。

    丁允行和缩在地上的那位同时松了口气,丁总一蹦三跳地凑到魏离身边,躲在她背后冲着那男人……男鬼探头张望,活像围观恐怖片拍摄现场。

    魏离一抬手,将肩上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往后一推,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用鞋尖拨弄了下倒在地上的厉鬼先森:“是你自己走,还是我把你叠成幸运星装瓶子里带走?”

    丁允行很有眼力见地场外解说了一句:“兄弟,我建议你选择第一条路,不然这女人真把你折成一个幸运星,那就太丢脸了。”

    藏在黑雾里的厉鬼抬起头,丁允行当即打了个哆嗦,这位不知是撞墙还是跳楼去世的,半边脑袋愣是被砸得凹陷进去,鲜血稀里哗啦往外冒,里出外进的嘴唇支楞着,露出半截泛着血沫的舌头。

    丁允行“卧槽”一声,向后一个滑步跳,感觉视线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忙用手挡住眼。

    就见厉鬼阴恻恻地抬起头,一开口,那声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销魂,就像碎瓷在玻璃上刮过,活活刮出一层鸡皮疙瘩:“你们是什么人?平白无故,做什么多管闲事?”

    魏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又瞟了眼那缩在墙角,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仙人球的男人:“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倒是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不回冥府投胎,反而滞留阳世,为害无辜之人?”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说,那厉鬼脸上的黑雾陡然大涨,跟个探出壳的王八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嘴露出满口七零八落的牙,似乎想恶狠狠地咬住什么:“无辜?你说谁无辜?他吗?哈哈,哈哈哈……无辜?你知道无辜两个字怎么写的吗?”

    这要是丁允行,魏离一定头也不抬地怼过去一句“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睁眼瞎”,可她看着这男鬼满脸狰狞之下的苦大仇深,不知怎的,这句毒舌居然没能吐出来。

    “看你这模样,多半是跳楼身亡,”魏离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

    她一口气问出的问题太多,男鬼没耐心一个一个解答,只回答了第一个:“……苏公平。”

    丁允行眼睛忽而一亮:“苏公平?你叫苏公平?”

    魏离扭头瞅了他一眼,眼神相当诡异,仿佛在说“他叫苏公平你激动个什么劲”?

    丁允行没顾上和她打嘴仗,这小子难得靠谱一回,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几下点开一个链接,拿到魏离眼前。魏鬼差打眼一扫,发现报道的正是那桩农民工讨债不成跳楼自杀的新闻,她迅速滑下两行,余光瞥见字里行间的“苏公平”三个字。

    她脱口而出:“你就是下午跳楼的那个农民工?”

    苏公平冷冷地盯着他,好半天才开了尊口:“我家住东郊农村,我老婆有尿毒症,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只能指望着我养家糊口,指望我赚钱回去给她买药。”

    “现在种地赚不了钱,我就到城里来打工,正好这阵子工程多,招人也多。就在去年,我跟了个包工头,给他拼死拼活地干了一年,结果到了年底结算工钱,他转身把所有款项卷走,跑得无影无踪!”

    丁允行瞅了瞅那缩在墙角的猥琐男人,一时没忍住嘴欠:“这就是那包工头吗?因为他欠了你的钱,害你跳楼身亡,所以你要找他报仇?”

    猥琐男人忙连连摆手:“不,不是!我和那个包工头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他是这种人啊!”

    苏公平冲他大吼了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猥琐男人噤若寒蝉,脑袋缩得快要埋进裤兜里了。

    “他不是包工头,他是那片楼盘的开发商。”苏公平一勾嘴角,“包工头卷款跑路后,我去找了他好几回——我在他们公司、他小区门口等他,好不容易见到他,我给他跪下了,我给他磕头,求他把钱还我,我得用这钱给我老婆买药治病,可他,这个王八蛋他说……”

    他突然不往下说了,恶狠狠地瞪着猥琐男人,七零八落的牙齿磨得咔咔响,看样子是真想将这人生吞活剥下肚。

    开发商发出一声恐惧的大叫,他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想方设法离那恶鬼远远的:“不,不是我!我已经把钱打给包工头了,是他把钱卷走,跟我没关系!你老婆不是我害的,你要找就去找那个包工头,别找我!”

    苏公平阴恻恻地笑起来,他身体杵在原地没动,脑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瞪着那双被鲜血模糊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开发商:“没关系……你敢说你和那个包工头没私下交易?你敢说这整件事里你就没拿过一点好处?你他妈敢拍着胸口说一句吗,啊!”

    可能是这副尊容太不堪入目,开放商连着倒抽了好几下,终于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苏公平慢慢爬起身,露出隐藏在黑雾里的真面目——这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大约是长年脸朝工地背朝天,他背有点弓,怎么也挺不直,要是忽略那一副青面獠牙的磕碜相,也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工。

    这人穿了一双破破烂烂的球鞋,不知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鞋帮沾满了血迹和污泥,就这么大剌剌地踩在价值几十万的喀什米尔羊绒地毯上。他站在原地,晃着脑袋打量了一圈别墅客厅,嘴角的嘲讽越来越明显。

    毫无来由的,丁允行觉得自己看懂了这个讥诮背后的意味。

    “这装修可花老鼻子钱了吧?”苏公平啧啧感叹道,他又低下头,看了眼被他踩出一串血印子的地毯,嘶哑着问,“我不吃不喝打一辈子工,能买下这么一张地毯不?”

    魏离和丁允行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吭声。

    “有钱人就是好啊,”苏公平微笑着说,那笑容出奇的平静,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看啊,就这么一张地毯,我们一辈子不吃不喝都买不起。可你去找他要回工钱,他就跟你哭穷,连那点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的工钱也要贪,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啊!”

    一片安静,没人能回答他。

    “没拿到工钱,我没法给我老婆买药,眼看着她一点一点被活活拖死,”苏公平喃喃地说,“我们家穷,也住不起医院,她是在家里去的,临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那胳膊瘦得皮包骨,跟个柴火棍似的……”

    他漠然地看向魏离:“换成是你,被这帮王八蛋害得家破人亡,能安心去投胎吗?”

    魏离皱了皱眉。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一辈子没造过孽,只想凭力气挣口饭吃,孰料天不遂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搁谁身上,能不当一回事地随手抹平,就这么眼一闭安心去投胎?

    魏离下意识地又和丁允行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瞬间明了,反正搁自己身上肯定做不到。

    虽说宽恕是美德,可人都死了,灵魂定格在跳楼坠地的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着临死前的不甘、绝望与怨毒。

    他连自己都不能放过,还能放过谁呢?

    魏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转过身。

    “五分钟,”她在苏公平与丁允行错愕的目光中淡淡地说,“因为交通堵塞,我晚到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没工夫管,五分钟后,你必须跟我回冥界。”

    苏公平显然愣住了,没等他说话,魏离已经拉过丁允行,自顾自地走出去。

    以丁总战五渣的小身板,显然不可能和战斗力爆表的魏鬼差对抗,他身不由己地被扯出门外,嘴里犹在不死心的嚷嚷:“等、等等,你就这么走了?那、那他,万一杀了里面那人……”

    魏离:“那也是一报还一报——冥界公务员不认人间法律,只认因果循环。”

    丁允行:“……”

    他算听明白了,这女人是压根不打算理会里头那猥琐货色的死活,由着苏公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魏小姐跳出六道外、不在五行中,自然不用管人间法律,可丁总却是肉体凡胎,没超脱这副臭皮囊的桎梏,也没法像魏离这般肆无忌惮。

    何况,这毕竟是一条人命,丁允行平时再怎么不着调,眼下也不能不颤巍巍了声调:“这……不好吧?怎么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这么看着,不会于心不安吗?”

    魏离:“我没什么不安,你要是不安,可以进去救人。”

    丁允行:“……”

    以丁总战五渣的小身板,这一掉头回去,是救人还是多一个垫背的,着实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他跟拉磨的驴一样原地转悠了两圈,鞋底板都快磨平一层,正琢磨着怎么继续开口,却见魏离神色忽然微变,刷的抬头望向夜色深处——恰好一阵夜风拂过,万千树枝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严丝合缝地遮掩住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魏离眉心一皱,飞快地拽起丁允行,一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两分钟后,一个人影从绿化林里走出,借着夜色掩护,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台阶,伸手推门,却发现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刀削斧凿似的眉峰微微一皱,下意识摸向腰间,保持着这个充满戒备意味的姿势慢慢走进别墅……然后在客厅门口看见了穿着睡衣的别墅主人。

    双眼惊恐地瞪圆了,脸色青紫,身体尚温。

    却已没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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