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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凹谷深处始识君,无情并非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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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你,楚悦容!”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冷漠笑容是疏淡尘世的表情,经过一夜的逃亡,仪表依旧整齐毫不凌乱,黑墨般的长发贴着他清癯的脸庞飞扬,从容,轻灵,就犹如他对着人世间的每一次荣辱兴衰,都有着隔岸观火般的淡定。

    他说:“在我进皇城前送来密函,告诉我朝供大典之时有人要对我不利的人,也是你,是不是?”

    我干涩地咽下口水,眼睛左右乱瞟:“不……不是我。”

    见我否认,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冷漠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冷笑。我知道那只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以我对他的了解,每次他出现这样的表情,都说明他对某一样事情有着胸有成竹的自信。果然,下一刻他便列举了我毫无反驳的证据。

    前不久楚府邀请王侯大臣们赴宴的请帖都是我备的,尤其是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公侯,是我亲手题写的名帖。

    “一样的字迹,一样的笔锋,你当我萧晚风的眼睛是长在脸上装饰用的吗?”

    我苦笑着想,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希望是,也别那么犀利得让人不安。

    那日在宫中听闻大司马广成昕与人密谋要暗杀萧晚风,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吧,怎么说也是他大哥,所以就改了以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多管闲事一次。又怕被他们这些男人的权势斗争给牵连,免得到时候泥足深陷,便不现身命人暗中送去密函去告知危险。

    只是没想到,萧晚风依旧像往常一样仅有十二黑甲狼骑护卫,未曾增加一兵一卒。不知他是自信,还是根本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

    如今既然被他拆穿了言行,过多的狡辩就显得虚假了,我选择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微风吹过,溪水潺潺,树影摇动。萧晚风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同样的一句话,却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态。

    我怔了许久,从来不知道萧晚风还会笑,还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关于他的事迹,我实在听过太多太多了。

    十五岁世袭郑国公爵之位,十六岁驱逐北方戎狄,十八岁收复沐州七城,二十一岁统领长川三百里招降九族三十二姓,二十三岁开八荒七蛮之地,二十四岁练精兵豢战马研强弩,二十六岁夺五岳六郡十二川,败鲁国公司空长卿麾下“不败战将”曲慕白于箢箕山丘会战……用萧夫人的话来说,他就是萧家的神话,是神明对萧家最慷慨又最吝啬的恩赐,宛如烟火,完美的存在,却又那么短暂。

    更多的人说他冷血无情——不,根本是毫无感情!他杀人麻木没有一丝怜悯,他冷冷一笑便血流成河,他六亲不认逼得弟弟伤心欲绝妹妹离家出走,他甚至还杀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乳母,就在他八岁那年,用最残忍的凌迟刑罚,一片片割下她的皮肉……

    小时候我曾因碰了他的手被狠狠刮过一个巴掌,现在想想,他对我还算仁慈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今夜我却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世人乃至我,对于萧晚风的评价,一直有着一种可笑又可悲的偏差。

    指了指河的对岸,我说:“那边埋伏着许多暗兵,现在不适宜过河,楚家派出的人大半已经被调虎离山之计给引到了别处。如果……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让我先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萧晚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紧握的手也没有放开,倒叫我牵得胆战心惊。

    在他的默许下,我牵着他来到北郊外的凹谷里,四周是层层厚重的枝叶,恰好将凹谷包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小时候每当我觉得在楚家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跑来这里躲起来思考人生。

    凹谷的后头有一个山洞,前方有一块空地,我在空地前站了许久,半蹲下去,从怀中掏出几块酥饼,放在泥地上挖出的小坑里埋起来,双手合十,朝着空地参拜,口中念道:“大黄,对不起啊,很久没有来看你了。”

    萧晚风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一言一行,问:“大黄是谁。”

    “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全身土黄色的,很温顺,它尽力活了十一年,直到我十五岁及笄之前,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它死了之后,我大哭了一场,将它埋在这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世界里。”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片空地,没有坟墓。”

    我沉默半响,道:“坟墓……被一个人毁了。”

    “谁?”

    “我的双胞胎弟弟。”

    “他为什么这么做?”

    “十五岁那年,我将一个本可以拥有的幸福亲手从身边推开,逃到了大黄的坟前痛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给过我感动的存在,最后都会离我远去,为什么老天既然赐予世人拥有的渴望,又剥夺了他们拥有的权利。哭得伤心的时候,在劫来到我身边,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他对我说:‘不要为了把自己弄哭过的东西再哭一遍,我会把它毁灭得不留痕迹,你已经有我了,不需要再有其他归属了,对吗,姐姐?’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一条束缚我的绳索……解开了。可我也再没勇气,面对过去的软弱和苍白。”

    我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谢谢你呢,让我有机会再来,我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回到这里,不过……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这里了。”眼睛酸痛得难以自己,我抬手半遮着,苦涩道:“真的……原来我在这里,真的什么都不能拥有呢。”

    双手随即被一股冰冷包围,我惊讶抬头,看到飞扬的长发下,萧晚风一脸认真的表情。

    难道,他是在安慰我?

    很奇怪,他的手心分明比我还要冰凉,那一刻我却觉得温暖无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刻却觉得在他那副麻木的表情下,藏着一个男人的血性和……痛苦。

    此后,萧晚风取来几块石头在凹谷入口阵列,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摆阵以防万一。我知道除了性格和孱弱的身子,萧晚风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周易八卦之术对他而言不过小儿科。

    更深露重,夜晚的凹谷风吹得更加寒冷,萧晚风又开始咳嗽了,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我赶紧让他进山洞休息,取来干柴生起火为他取暖,犹豫半会,又脱下罩在外身的黑衣披在他的身上。起先他推托着怎么也不肯,我怒骂一声:“病人就该乖乖听话!”他惊愕了许久,一言不发地默默受下。

    柴火烧得巴拉巴拉的响,山洞里一直寂静无声,萧晚风又恢复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氛有点尴尬。

    正在我思寻着说些什么的时候,萧晚风突然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却有一身武功,明明不是儿郎,却偏要装作坚强?”

    “额……这个……”我左右他言,不知怎么回答。

    他也没继续探寻下去,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双手放在火堆上揉搓,火焰照亮了他脸上坚毅的线条轮廓,有着一种狠戾,他哼笑一声:“这次我大难不死,他到时候也别想好过。”

    听这语气,似乎已经对暗杀主谋有所眉目了?但他却从始至终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会知道有人要杀他。

    我问:“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萧晚风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将一块令牌交到我手里,“是从刚才那个杀手身上找到的。”

    我接过令牌翻开一看,上头以小篆刻印着两个字——常昊。

    心头一惊,但闻耳边响起嗤笑:“想不到你拼命救的,却是你未来夫婿拼命要杀的人,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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