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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锦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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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里,天亮得格外早。

    卯时刚过,东边天便是一片绚丽,好似仙人酒后泼洒笔墨,恣意绘就的巨幅水墨画,映在天际,照射人间万里。

    “世子,过会儿我要去一趟驻云轩。”

    少女着黄衣,登上阁楼,气喘吁吁。

    公玉煦平日里不爱动,也不爱登高望远。这阁楼美则美矣,可耐不住她懒呀,过了刚开始那股新鲜劲头后,就再也不上去了。每日里,跟没有骨头似的,不是躺着,就是卧着,寻常无事一动也不动。可,自从慕容珏住进来后,没有几日,她爬阁楼的次数,竟比先前一个月爬的次数还要多,可把她累得够呛!

    少年惯爱凭栏远眺,眺望着远方的辽阔天际。这小小的阁楼已经困住他几日了,如鹰折双翅,如龙搁浅滩,无力无奈,除了等,别无他法。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如此,那他便等,等一个鹰翔九天,龙啸九渊的机会!

    “嗯?”

    少年回眸,晨光洒在脸上,染上了光晕,如同一位莅临人间的神祇。

    这神祇正如世人心目中想象的模样——端严肃穆,眉眼冷冽,不苟言笑。

    “我去驻云轩看望一下表姐。”

    少女一步一步走近神祇,并不畏惧他的冷冽。

    “你待在屋子里不要随意走动啊。午膳时,我必准时回来。”公玉煦殷切叮嘱。

    她向神祇靠近,神祇亦向她走来。

    双向奔赴,距离一点一点消减。

    “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身着黑衣的少年逆着光向她走来,她又一次被他容貌所摄。

    这身黑衣,是她吩咐司琴私下采购的。

    她强调了必须要黑衣。

    自从见他穿了竹青色后,她便发现,月白的、竹青的、天蓝的……诸如此类素雅清淡的颜色都不适合他。只有深色,才能衬出他昳丽的容貌和冷肃的气度。

    他不似淡雅如雾的谪仙,他是深沉浓郁的神祇。

    “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几日未见表姐了,想与她聚一聚。”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多得让她应接不暇。

    她以伤了颈脖需要静养为由,待在悦仙阁一步不出,也拒绝会见前来探望的亲友。

    需要静养不假,但隔断来往,为的还是藏匿慕容珏。她不能让任何人发觉此事。

    这几日,她觉得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不再疼痛,便想着去看看表姐。

    清河王府被灭门一事,不仅令慕容珏家破人亡,也伤透了表姐的心,绝了她懵懂的悸动。

    表姐仰慕大公子慕容瑱,她心知肚明。可斯人已不在人世间,这生离死别之痛,难以言诉的情殇,公玉煦料想,表姐此时应当极为哀伤。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表姐一向待她很好,她此时亦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只是,表姐心仪男子的事,乃她与表姐之间的闺房话,不方便与他说。

    “只你们两个?”

    慕容珏对公玉煦的两位表哥,极为不放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们抢了心上人去。

    心上人?

    公玉煦是我的心上人?慕容珏惊诧。怎么不是呢?若不是因为父王被构陷意图篡位,清河王府覆灭,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子了。我的未婚妻子是我的心上人,这有什么不对?

    对,就是心上人!

    慕容珏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谓。

    “嗯。”

    表姐仰慕清河王府大公子,这事在崔府是秘密。她为安慰表姐而去,自然不会选旁人在场的时候。

    “那,早去早回……”

    像是丈夫在叮嘱正要出远门的妻子,叫她记得早些归家。这个念头在公玉煦的脑海里闪现,惹得她又惊又恼。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吴越王思念回乡省亲的夫人极甚,却也只道“缓缓归矣”。

    她不过是去表姐院里坐一会儿,他便催促着“早去早回”。

    没有情调的冰块!公玉煦暗恼。

    表姐向来喜热闹,驻云轩亦是欢声笑语不断。可此刻,院内却静悄悄的,公玉煦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

    “表小姐,您来啦,伤可好了些?”候在门外的丫鬟铃铛迎了过来。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公玉煦柔声回应,又问起崔书之的近况,“表姐这些天可还好?”

    “自那晚皇次孙搜府后,小姐就情绪低落,时常用不下去膳食,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铃铛垂头丧气。

    公玉煦点点头,她知道表姐沮丧是因何缘故,“我进去瞧瞧。”

    “那可太好了!小姐知道您来了,肯定立马恢复精神。”

    铃铛高兴地跑过去敲门,“小姐!”

    “我说了不要打扰我!”

    “你听不懂吗?”

    “我就想睡一会儿,不行吗?”

    嘶哑消沉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引得公玉煦一阵心痛。表姐,是多么灵动明媚的一个人呐,可如今……

    东宫可真是尽不做人事!公玉煦险些咬碎了牙。

    “表姐,是我。”公玉煦忍住了哽咽。

    “煦儿!”

    崔书之从榻上爬起,连鞋子也忘了穿上,直冲到门口。

    门开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公玉煦的眼前。

    这才几日不见,表姐怎生如此憔悴。公玉煦心口堵塞,花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不落泪。

    “煦儿,你伤口好些了吗?”

    崔书之扶着公玉煦入内。

    “表姐,不碍事的,用不着如此小心。”公玉煦反握住崔书之的手,“也就当时瞧着吓人,其实伤口一点儿都不深。这么多天过去了,早就结痂了。”

    “那就好,那就好。”崔书之揉着她的手,垂丧着头,“煦儿,你怪我吗?”

    “啊?我为什么要怪你呀?”公玉煦惊诧。

    “玉莲到底是我舅家表妹,若不是她诬陷你,你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她是他,你是你,怎可混为一谈。”

    “那也有我做的不好的地方。”崔书之幽叹,“若不是我只顾着和你玩,冷落了她,她也不会心生嫉恨。”

    “噗嗤!”公玉煦笑道,“表姐,这话听着怎么像话本子里花心郎君说的话。”

    “就你淘气!”崔书之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鼻子。

    “表姐,罪魁祸首是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皇次孙,我不会是非不分,责怪旁人的。”见崔书之笑了,公玉煦认真道。

    “那你也不怪我这么多天不去看你?”

    “不怪,不怪。”公玉煦摇摇头,“就算表姐去看我,也见不到我。”

    “脖子上一圈一圈全是白纱布,跟个没脖子的乌龟一样,可难看了!”

    “那会儿,就算王母娘娘来了,我也不见的。”

    公玉煦半真半假道。

    “就你臭美!”

    “满口胡言乱语!”

    崔书之嗔道。

    公玉煦抱住崔书之,摇摇晃晃。

    崔书之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叹息,“刚得知消息那会儿,我情绪不甚明朗,怕被祖母和母亲看出端倪,怕影响你连病也养不好,怕……”

    “我怕很多很多的东西,最怕的却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崔书之抽泣,“我点着安神香,逼自己入睡。只有在梦里,只要我不醒,就不用面对这个事实。煦儿,我不想醒,我只愿就这么睡下去……”

    “表姐……”公玉煦呜呜咽咽,她心疼她,心疼得非常。

    她以为她只是仰慕慕容瑱。可到如今,她才发觉,她不是仰慕,她是爱恋,她竟爱恋他如此之深,宁愿陷入梦境,而不愿面对他已不在人世的现实。

    “表姐,你趴在煦儿的肩膀上,哭一会儿吧!”公玉煦从她的怀抱中起来,反抱住她,“哭一场吧,哭完了,就当是一场旖旎的梦,便忘了吧,忘了他吧!”

    “呜呜呜……”崔书之咬住公玉煦的衣襟,连哭都不敢放声。

    “忘不了啊,煦儿。”

    “他徒然死去,死在最好的年华,死在我最爱他的时候。忘不了的,这辈子,我都忘不了的……”

    “我从不敢奢求与他有一场缘分,我只求远远地看着,看着他幸福就好……”

    “母亲总说我贪玩不理事,呜呜呜,煦儿,其实我什么都懂,可我情愿我什么都不懂!”

    “我是清河崔氏嫡长女,到年纪了,我就该嫁给同等门第的儿郎,做一个像我母亲一样合格的媳妇、妻子、母亲。”

    “我的婚姻从来不是我能做主的。我生于锦绣之上,来日也必然要做这锦绣之上的花环,点缀锦绣。”

    “父母养我育我,我不能负他们;崔氏供我奉我,我亦不能负崔氏。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与他是不可能的……”

    是呀,他们是不可能的。公玉煦轻轻拍着崔书之的后背。

    嫡庶尊卑,向来分明。表姐是崔氏嫡长女,身份尊贵。而慕容瑱只是一个没有圣宠的庶出皇孙。据悉,他生母是一名逃难的孤女,身份卑贱,并无宠爱,这便更加不堪相配了。

    “我恨呀,恨我为什么要懂这些。我若是什么也不懂,便能欢天喜地地求父母,赐我一段姻缘。而不是,只能将情意装在心底,一句也不敢透露。”

    “我恨呀,恨他为什么死在这个时候。他若娶了妻,我若嫁了人,时间一长,儿女皆长大,我便也能慢慢忘了。可是啊,他死在了二十岁,二十岁呀,他还未加冠呀!”

    “煦儿,我这里疼,真的好疼……”

    崔书之紧紧地攥住心口。

    “表姐……”

    公玉煦紧紧抱住她,哽咽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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