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贞萼没理,仍写她的小楷。
“爆竹声中一岁除。”
“听风听雨,吾爱吾庐。”
过后萍萍坦白,是婶婶打麻将,同人坐在牌桌说笑,她学到的。
贞萼二嫂上楼玩时,贞萼打开抽屉,拿出百达翡丽细链女表,给了她二嫂。她二嫂喜不自抑,将表盒按在胸口,表情十分的感动,问:“爱萼,这么说,你为我又跟蓟先生讨回来?”
“你不是喜欢么。”
贞萼叫萍萍挑一个玩意,还选了项链送她妈妈。
夜晚贞义夫妻换了睡衣,准备睡觉。贞义的身子歪靠床头,琢磨本金入会的月息报道。贞萼二嫂坐镜子前,她抹着雪花膏,说:“你妹妹快过生,我们买什么好?”贞义过一会道,随便吧。贞萼二嫂不满,觉得丈夫游手好闲,说:“贞义,你们家哪,指着你妹妹了。”贞义乍一听,很要驳她几句,一想又说:“侬张静娅的心,一只手表就收买啦?”
贞萼二嫂斜了丈夫一眼,说:“谁同你讲手表。”她把雪花膏盖好,放起来,爬到被窝里,鸣不平般:“蓟先生待你妹妹真叫好,我看你妹妹,不冷不热。”贞义把报道一丢,也来睡了,说:“哼,我怕他一时热闹,爱萼将来不好办呀,难道重新找婆家。”贞萼二嫂极为自信,说:“你们信我吧,蓟先生像给你妹妹拿住了。”贞义索性不说什么,觉得他太太一提起蓟令言,话就偏向外人,吩咐她关灯睡觉。张静娅才不管丈夫,她等着过完年,把新表美美戴上,打个四圈八圈在说。
元宵节白天,贞萼的侄女侄子在她房里玩,萍萍领着头,小孩子们猜字、对诗、打谜。颜公馆吃过晚饭,颜父、贞贤、贞义到天井喝茶,萍萍他们于边上放着焰火。厅中小桌摆了杭点、炸物、瓜子糖等,颜公馆的女人坐一团,聊过一会天,贞萼姆妈叫她到马斯南路56号,陪蓟先生吃元宵。贞萼不觉发火,说:“我是不是你女儿?”
“您把我往那里赶,今天您就该请人家来啊。”
“妈,虽说晚上吃元宵罢,这是晚了点。”贞萼大嫂当和事佬,她二嫂只不作声。
贞萼姆妈倒打一耙,说:“你跟着小屁孩,楼上玩一天,十几口人光晓得吃和喝,我忙到了九霄云外,你记不起请哪?”
“他那里工人多么。”贞萼急说。
“何止元宵,做得龙肉凤髓,您不操心罢。”贞萼想同她姆妈好生说,只有用这类口吻,她二嫂抿嘴好笑。
贞萼姆妈见此,执意道:“贞贤送你,你去坐一会,反正令言会送你回来。”贞萼不愿理她姆妈了。她二嫂笑说:“妈,你不叫人家蓟先生了?”她姆妈给媳妇一说,笑得有点不大好意思,谎说:“也叫令言,你听不到罢了。”
贞萼二嫂其实想,明眼人皆知。那蓟先生帮颜记的大忙,皆是看在爱萼份上,想讨爱萼的好,不过是益处叫颜家得了,人家何等人,何等火眼金睛,一声一气一式,没叫你们一家子,随随便便拿他当自己人,喊得这般亲热,万一给人家听了去,头一个瞧不上妈。贞萼大嫂觉得,婆婆太心急,一看就觊觎乘龙快婿。
“我不去么,我陪你吃元宵好伐。”贞萼说。
“不行。”
“你快些出发,不然更晚了。”贞萼姆妈皱眉,俞宛平白圆盘子脸,平日里是笑团团的和蔼,此时又扮演一副威相,说自己养大了白眼狼。
贞萼免得同母亲置气,由着贞贤送她,到了马斯南路56号。工人皆认识贞萼,不通报,直接领着她进楼。楼中十分亮堂堂,暖烘烘,贞萼脱下帽子和大衣,给工人放了。
客厅和偏厅没有人在么。
工人引上楼梯,贞萼上了一间大房,她记得这里,望过蓟令言的病。工人敲门,魏元开了门。见是她来了,他拿住一册文件笑着,招呼一声:“颜小姐,新年里好。”工人下去了。
贞萼答礼,说:“新年好。”
霎时她一瞧房内,茶几上堆着许多书页资料、合同纸、文件袋等。
正是贞萼进房这会,好像蓟令言闻得声,他坐了起来,才将他手枕脑袋,闭着眼,身上搭一件西服,仰着躺在朱皮沙发上,似乎在小眯。然而他们谈公事,蓟令言并未睡着,魏元讲,他闭目养神听罢了。
贞萼心里埋怨她姆妈,总叫她来,来得不合时宜么。蓟令言已经站起身,她只好笑吟吟的,说:“今晚你倒不出去哇?”魏元说,蓟先生喝了酒,才从上海饭店回的。蓟令言惭笑一下,说:“喝多了。”
魏元很快清理完茶几的东西,放进了保险箱,他手转密码,一会锁好,打算出房去,贞萼忙说:“魏先生,你们吃元宵罢,醒醒酒。”蓟令言便按铃,要让工人来。
魏元说别麻烦,他上厨房一趟。等他关上门出去了,蓟令言走到雪茄箱子跟前,拿出一根雪茄,转脸道:“又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人家明了了的了,贞萼也觉得好笑,虽然蓟令言一定无所谓元宵饺子的,她姆妈的一番心意,她不想教人看轻,说:“不么。”
“你不上南京,兄弟姐妹不在身边,该请你到家里过节,我家十几口人,嗯人多嘛,他们吵吵囔囔,不方便。”
“我帮忙包元宵,可以拿些来望你罢。”
春节时,蓟令言没有同颜公馆去过电话,单单派人给颜家送过两次节礼,他想教贞萼好生在家过年。他把雪茄刚剪开,于是放下,丢了烟箱里,说:“大雪天,你倒不该出门跑。”贞萼站那不知说什么,她的眼睛总爱亮莹莹的,像汪着水。蓟令言瞟见,丢雪茄的手,几乎向红木箱上方恋栈一会,目光亦是。
贞萼、令言、魏元坐在一楼的偏厅,各吃数颗元宵,二十五年的农历春节结束了。此后魏元不见踪影,更别提其他工人。
进厅右墙角,落地一座结实的红木衣架。墙边一条镶祥云的高脚龛桌,放着电话机、唱片机和西洋小钟等摆件,上方一副十八世纪的巨型油画,窗下有架古董三角钢琴。正对厅门,中央是一方小酒柜。厅里的左墙,修凿了壁炉,令言吩咐工人烧起来,楼里原就不冷,贞萼同他围坐小红木圆桌前,感到暖意洋洋。
蓟令言傍晚在上海饭店喝酒的缘故,外加壁炉烘身,他坐不住起了。工人原没有收拾,钢琴敞着一个他的雪茄箱,他取上一根,走过来,说:“颜记的贸易,重心在汉口和上海,上海自是要紧,将来我想移到香港,汉口那边做交通物转,可撤可立,全权给你大伯,你怎么看?”
贞萼单手托腮,想一想,说:“你要把他发配走么。”蓟令言听了,乍也一愣,接着问:“你是我设的总经理,你说好,还是不好?”
贞萼放下手,玩了下指甲,不安道:“我不爱做生意。”
“我连颜记都不去,有名无实。”
“我爹爹说是董事长么,颜记的事,你做主吧。”
令言瞧不见火机,原想借着壁炉的火点雪茄,过一会按捺住,回到贞萼身旁,手擎一支雪茄,抚上她的肩,说:“我派走你大伯,你怎么像卫护他。”
“我才不卫护他呢。”
“他对我成见深,我们两家人的仇,结得更大了。”
贞萼特意将令言望上一眼。
今朝她披着厚而顺亮的头发,佩的结发带,是一朵紫色小花,旗袍亦是紫的。令言不觉,指掌盘弄了两下贞萼的头发,他担心动着她,一会说:“你怎么不盘头了?”
“不盘怎么啦?”贞萼不饶令言地说。
蓟令言好像酒醒了,十分大度,把手自贞萼身上拿开,不忘把雪茄换边擎了,这次人弯得低些,以为贞萼乔气,他说:“我都喜欢。”
贞萼便不想作声,拣起小银勺,一勺一勺搅拌鲜奶,喝过小口,那牛奶已是温的。
贞萼的骨架单薄,骨是骨,肉是肉,蓟令言再搂得紧些,臂中颤颤的,舍不下放手,说:“下次母亲让你来,不用听从她。”
“我要你高高兴兴。”
贞萼刚要开口,心想教他套话么,说:“你不信么,我自己要来。”
她懒于坐了,索性脱开身,走到钢琴的位置,想摸一摸琴,可未见她做任何举动,说:“蓟先生,你弹得好罢?”
蓟令言一听,没有答,步伐随她过来。贞萼瞧了瞧他,也就不理会了。她注意到琴架的雪茄箱,箱内仅余两根,铺着一层红木小板,榫卯一只矮短手柄,这小箱子竟为两层结构。
贞萼因常见它们,可蓟令言同她一起,她未过分留意,说:“它们做起来倒漂亮。”令言见她好奇,拿出里面的雪茄,放琴上,自己的一支仍擎在手中,他那手就起开小手柄,给她看,躺着一把精巧的勃朗宁。贞萼心里一惊。
令言便取出来,虽然他还将未抽掉的雪茄不放,好像不大费事,两手一起,卸完膛给她。
贞萼接过,觉得有点重,那次他们为特务抓住,她见过真的,所以并不新奇,无法喜欢这东西竟能取人性命,还给令言。
“每个小箱子都放一把吗?”她说,认为也算防身的好法子。
令言好笑道:“哪能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