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贞萼二嫂插嘴,说:“爱萼,当初贞义拿爸爸的钱,做金融做股子赚了,可是连本带利还给了爸爸,爸爸一高兴,索性把你的嫁妆,置换成一间房子,你说爸爸疼不疼你?”
“单说我头一天嫁进来,不说你吃的用的,看见你上的学,都是最好的。”
“你最不该胳膊肘朝外拐。”
贞萼二嫂这番话,深得她爹爹的心,认定只有她敢了,气地说:“你给我滚。”
贞萼这才极为害怕,不得不承认了,说:“给我的么,我把它处置了。”
贞萼姆妈一听,急恼得呀,已捶上她几下,大嫂劝住婆婆,阻了下来,她爹爹于是放眼一瞧,取了书架挂着的一根鸡毛掸子,伸着说:“跪下。”贞萼不跪。
蓟令言虽是知情,但才将一见颜家的阵势,他不料贞萼瞒着父母家人,私做主张,贞萼行为严重,当下他也觉得不该。蓟令言心里向着她,连忙地讲:“伯父,问清楚就行,动手不必。”
毕竟是家事,颜父暴怒之下,实在忍不下一口恶气,他一家之主的颜面何存,也不管鸡毛掸子打下去重不重,朝贞萼呼了一掸子。
蓟令言即刻反应,出手已经晚了,一根木棍子呼起来,是教贞萼好受,蓟令言十分审慎地盯着颜父,感到有点愤怒,他打贞萼父亲打女儿,众人前过分了。
因蓟令言一下子卫护住,贞萼爹爹无法又得手,过会将鸡毛掸子甩到了地板上,说:“你今天走运哇。”
“蓟先生上家里做客,他为你撑腰。”
“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打死也不可惜。”
“你,你实在不孝。”
后来大家在厅里围坐一桌吃饭,经过楼上的一出,颜家人皆假装着高兴,哑口不提将才之事,贞义贞贤谈笑斟酒,都围绕贵客为主,极尽周到。
此前贞义的房里,萍萍和小表妹待着玩。她看见贞萼脸上肿起一道鲜红杠子,说:“孃孃,你嘴巴流血了,爷爷打你么。”
颜家人没有一个作声,贞萼二嫂挨着她坐,塞了一条手帕给她,她把血擦干净,眉眼间跟大侄女轻轻地笑靥一下,好像没有挨过打。
鸡毛掸子呼到脸上,不是闹着玩,但人家家里,蓟令言亦不好管多。他较为担心,回去马斯南路,晚上又来电话。
买下颜公馆时,颜家长子已成家立业,夫妻一直在汉口铺子工作,但光是这样一幢普通的二层小楼,完全置办下来,当初颇费了年景。这趟贞萼大哥大嫂归家,一家人没有了地方住,贞萼姆妈她们在紧巴的书房搭了一张床。
因此萍萍接的电话,说:“你是那个‘纪’先生吧?”
“你的声音,我认得,好听呢。”
“小孃啊?”
“她犯错,正在罚跪。”
“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叔叔小婶婶,他们大人都到她房里开会。”
“不知道。”
“妈妈叫我带弟弟妹妹玩。”
贞萼的行事鲁莽,令言直心疼,想想又好笑。
楼上贞义夫妻你唱我和地逼供,颜家人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颜父心中好受一点,养的女儿倒没有胡作非为,只是她屡次胆大包天,为人全无一点心眼,家里的生意又焦头烂额,竟也十分不明事理。
“不行。”
“这样大事,要找黎家讨回来。”
“我们的人赔不过去,反而吃哑巴亏。”
“我上医院望他,他根本不提呀,我早知道有这一回事,我。”贞义首当其冲地说。
“他怎么向你提,换我也不么。”贞萼说完,贞义瞪了她一眼。
前面贞萼一说把房子抵了出去,颜父便怒气汹涌,恶狠狠扬起棍子,教训不听话的女儿。贞义老婆怕把年纪轻还未嫁人的小姑子打坏了,加入贞贤老婆一起,终于使得公公手里‘家法’停下。现在听到贞萼的话,颜父恨铁不成钢,挨过了棍子,嘴巴仍要同鸭子比硬,说:“给我跪着,没有我出声,你不许起来。”
“爸爸。”
“爱萼悔婚做得不错。”
“先彬好赌哇,他哪里有什么出息,公子哥拆白党。”
“上海除了有姓黎,还有姓赵钱孙李,多的匹配的家庭。”
“我们计较赔了钱,爱萼又不想,她是受先彬骗,罚她打她,最后伤一家人感情,身子得下病痛。”
“只要爱萼将来听话,不在惹爸爸生气,爸爸原谅她吧。”
事发后,贞萼姆妈一直哑声,她点点头,说:“黎德那回想不作数,我还怄了气。”
“我心想两个孩子好就行。”
“谁瞧不起谁,他这个儿子,可是他的老二生下的。”
适时贞萼二嫂的一番话,颜父反而把她瞧一下,认为只有她有点道理,清了清喉咙,说:“都走。”
“让她一个人反省。”
颜家人从贞萼房里离开,贞萼二嫂做作些,等所有人动身往门口去,她装着怕被他们看见的样子,留在后头,小心拉一拉贞萼,叫她不跪了。贞萼大嫂也没有随着就走,她到房中拆了个坐垫,过来塞到贞萼的膝盖底。饶是贞萼姆妈紧跟住丈夫和儿子们,大大咧咧,出了门去。贞萼很倔,明是可以起来了,她仍跪着,贞萼二嫂拉过,便不管了。贞萼大嫂性子敦厚话又少。妯娌俩一同走时,贞萼二嫂觉得事情差不多了,等于欣欣喜喜先下去楼,贞萼大嫂心系她些,望了望房内,把门带好。
“爸爸,你跟黎伯父谈一谈。”贞贤想无论如何,讨回一笔账目,是一笔,黎德自是暴跳如雷,令颜公馆上下大开眼界的是,黎先彬站在自己父亲面前矢口否认。
黎德以为颜家人因先彬马上结婚,耍泼无赖,从此同颜家老死不相往来,痛斥他们为暴发行径,问黎家赔偿自然泡了汤。颜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屋漏偏逢连夜雨,世上的坏事总是一件接上一件。到岁末,颜家上海的铺子扎帐,连着几日,颜父和贞贤回家,两个人垂头丧气。贞萼一天放假回去住,二嫂形容给她听,爸爸一个人坐着,经常长吁短叹。她又自她大嫂口中,晓得了年初汉口状况就不好,贞贤根本没有权了,他负责的几项货,又吃了大亏。他们这次一家人回上海,是世荣话难听,开了赶。上海更甚,三间铺子岌岌可危,因她表亲的大伯蓄谋已久,到年底坐镇清账,请上许多打手流氓,颜家人据理力争之下,皆不行,眼看一点家产赔的赔掉,占的占光。
时间已是十二月初上旬,贞萼心忧家事和父亲,未放假便跑回家。早餐桌上,颜父贞贤和贞义一改之前的沉闷激愤,心情格外的好,三人一同去了铺子。贞萼姆妈和二嫂被蒙在鼓里,她们见丈夫儿子高兴,料家中境况不至于艰难,晚点照打电话,将牌搭子叫来颜公馆消磨牌瘾。
过后贞萼诘问她大嫂,贞萼大嫂这个人嘴巴严,颜公馆天井中四位太太搓着麻将边聊边笑,声声入耳,她却同贞萼到二楼的铜床坐着,望着她笑笑,抓过她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瞧,虽十分和蔼可亲摸着,只是不说。
萍萍站在楼梯口叫:“孃孃,‘纪’先生电话。”
她侄子亦喊:“小姑,电话电话。”
家里三个孩子排排站,盯着贞萼从二楼下来。三岁侄女把小瓷调羹放入口中,她拿下给萍萍,说:“你看着她,在别叫她玩这些东西了。”
“她哭么,我才同意她拿手里。”萍萍的自尊心较强。
“她妈妈也在打牌?”贞萼皱眉头道。
“你不晓得哇,她和阿娘每天一块上桌,昨天她一个人赢了,送我一块钱。”
贞萼牵着三岁侄女,进了书房,萍萍跟着她,到桌旁竖起耳朵听。她侄子跟着萍萍,装模作样亦在听。贞萼不禁好笑家中三个小人,电话那头蓟令言道:“我明天上重庆。”
贞萼想想,仍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回?”
蓟令言并不答。
他一会说:“颜小姐愿不愿同我上重庆玩一趟?”
贞萼不出声。
他便笑一笑,说:“好了,我不逼你。”
贞萼心里挠啊挠,但也不很纯全的滋味,她瞧了三个孩子一眼,想到应该先问的事情,说:“这时间上内陆,做什么?”
“桐油公司送来下半年的款子,花销归花销,背着我搞手脚。”
末了,蓟令言记恨地骂一句:“把我当冤大头。”
通过电话,下午突然蓟令言造访颜公馆。
贞萼想,即便她不难为他,他不能三天两头到她家中罢,她有些小性子,蓟令言关系不到她不高兴,叫她大嫂看了出来,这会子悄悄告诉她:“他给家里帮忙,你知不知道?”
“人家叫爸爸,叫贞贤贞义,不和你招呼,就是怕你要发脾气。”
贞萼听了一怔。
之后她好生地穿戴整齐,随着蓟令言上街。到街上一见,阵仗颇大,几乎一条长龙的汽车,一辆里面坐的刘玉聪,一辆里面坐的许少厥,一辆里面是镇江资本上海新业银行董事长阮吴虞,另有两三辆车的保镖。他们预备一齐上她家铺子。
蓟令言同她讲过,自上次党务处特务的事,蓟家三令五申,不许他做单独的出行。
贞萼虽听得她大嫂讲的两耳朵,眼下刘玉聪他们唱哪出,她笑吟吟,问:“蓟先生,你又同我开什么玩笑?”蓟令言替她开车门,她把他望一望,他亦是平日那般的风度,她没有多站,钻进车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