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这几趟贞萼放假回家,她姆妈还问她:“怎么不见蓟先生接你玩哪?”
她也纳闷,上次她把电话压了,他便无了音信。
贞萼往马斯南路去了几次电话。
工人都说,蓟先生不在,魏先生也不在。
这一向蓟禾也不来校,也不联络她们,说她姆妈从南京回啦。
贞萼再次往马斯南路去电话,终于碰到魏元站在那头接了,他说:“颜小姐,最近蓟先生人不打好,姨母太太,太太她们急得不得了,为此太太回了上海。”
“他到蓟园,养了个把星期。”
“昨晚太太坐车一走,他今日回了马斯南路。”
“蓟先生生的什么病?”贞萼想不出,看起来他那样健壮一个人,也会生病么。
“医生已说没大碍。”
“颜小姐觉得方便,可以望望蓟先生。”贞萼听完,虽然心里愣一下,马上就答应了。
贞萼她姆妈得知蓟令言的身体违和,取了大钥匙开她的宝箱,恨不得将颜公馆的药材补品,拣好的尽数相出,催赶着贞萼,叫她一并送过去。
马斯南路上的洋楼一幢又一幢,远离喧嚣,为五彩的花草掩映,贞萼坐汽车里,望向窗外,有些慢而不经意的感受。
贞萼不陌生马斯南路56号。
比之蓟园,它的占地面积不大,白灰花岗岩的墙体,朝东一面墙,修饰着楓藤。
入门处是崭亮的蟠花铁栅栏,栽着茂密的悬铃木青树,浇一条路进去汽车,主楼前方一块小草坪,有时做球场,楼后修了泳池,嵌鸡冠红的岩砖,铺着白灰花色的鹅卵石,没有种花,播种的浅草,绿得十分漂亮。
门房的工人,先打过电话,保镖开了第一道大门。
这时魏元出来迎贞萼。
那小楼由一段有扶栏的乳白台阶侧向走上去。
往日贞萼来,她有蓟禾她们相伴,她不见得留心,原来这楼房的门也雕梁画栋的。
两个年长的女佣在清扫,客厅的中空极高,运购来沪的外国灯具和器皿,陈设间一丝不苟。
魏元领路,贞萼跟住他上楼,一路皆是她从前来玩时的未到之处,满眼的中式红木家私,又悬西洋油画,可以说交迸中西了,但气质上也不违和。
他们到达一处房间外头,魏元敲一敲门后,他打开把手,将贞萼请进去。
魏先生就走么,贞萼来不及细思,她一个人走进房内。
这是挺大的一间待客用的屋子,酒柜里琳琅满目。
大窗向见楼外的草坪,钢铸的绿漆保险箱镶进壁内,下方有个红木的玻璃立柜,放一部电话机和一个小木箱子,贞萼在虹桥路女郎的房子见过,他放雪茄的么。
蓟令言衣衫齐整,他就坐在贞萼进门的右手,一张朱皮沙发座内。
蓟令言急忙地起身,他先有两分的喜色,转而就黯淡收敛了,说:“颜小姐,近来好啊。”
贞萼与他共处一室,逼促之下又望见他,只觉他之高大,人的气色是略微苍白一些,他倒还精神,笑说:“我听魏先生说你病了,便来望望你,一瞧你和从前一样,想见你是好啦。”
贞萼的头发束一根深灰发带,她穿一袭哑灰色的盘扣绉旗袍,比往日的样子添些成熟,蓟令言看过她这一下,他就道:“颜小姐头发长了。”
不知为何,贞萼心里一动,她面上过不去,说:“蓟先生,你眼力真好。”
“我蓄着它们,预备烫头。”
贞萼那种揣明白,装糊涂,蓟令言只作不理,干脆走到酒柜拿酒,他找回起初的话头,说:“一点小毛病,学清发了电报。”
“南京上海的全部人,你没有见着,一天发来一个电文,他们啰嗦过医生。”
“那电报机为给她们那样子滥用?”
“我尽管没生大的病,被闹的头疼。”
蓟令言取一只酒杯,倒完酒,他望住贞萼,贞萼见他大讲一番话,兴致颇佳,不觉笑了笑,想他生病初愈,便说:“蓟先生,你还是少喝点酒吧。”
蓟令言手下怔一怔。
他母亲和姨母,她们老这般,也千叮咛万嘱咐他,像这趟他母亲回南京以前,大而厉声地批评他:“你要少喝酒,少喝酒,你记住了没有?”
那只擎在蓟令言手里的杯子,他一时半会没有送往唇边,但把酒瓶放回到柜子。
“颜小姐,吃过午饭吗?”
贞萼瞧着朱皮沙发上方悬的一幅《云山图》,她存心看画,这才笑笑,说:“我已吃过了,蓟先生呢?”
令言清楚,她不在心思,亦不答她。
那副《云山图》被裱起,红款楷书“民国七年吾师临芷家中逸草轩作”,刻章是个‘言’字。
贞萼到学校学画,她懂画,然一涉及工笔,她又笨又拙,这幅六分风骨,七分态,稍粗露一些儿的《云山图》,竟出自蓟令言之手。
她鉴赏画的当口,心下一惊,他要比她聪明些么,她把蓟令言这人是看轻了。
蓟令言因见她感兴趣,不自负地说:“榆州的老名师徐致远与我父亲相熟,我五岁跟着他学画。”
“我贪玩,一到伏夏寒冬,吃不了那种苦。”
“十二岁上有天,师傅说交完作业,往后不用再来。”
“我心里高兴,拿父亲收藏的真迹,一口气在师傅家临摹出这画,过好些年,我留学回来,它竟挂到了我房里。”
蓟令言想着,讲起他师傅,难得笑起来,说:“老头子死就死吧,我是记不清他的胡子白还是黑,非让我念着他的好处,临终前安排他儿子来上海,把画送到蓟园,留一句话给我,我不生在蓟家,他把我当大弟子,说我就是太贪玩。”
贞萼晓得,像蓟令言这般的人,自小都学过几项技艺,纵使有天赋,亦不珍视。
蓟令言的神采,完全脱乎他公子哥的笑貌,又身在病况,他轮廓消瘦了,不知为何,贞萼忽然记忆起了黎先彬少年时期的样子。
她禁不住心里一动,便讲:“蓟先生,现今你又画些什么?”
令言却说:“现在?笔都不会拿。”
“我记得当年学画,师傅叫我画过一年荷花,画过一年螃蟹蜻蜓,还画过蝌蚪青蛙,有回我实在是烦了,把缸里的青蛙换成了□□,结果青蛙跑到院子,吵个不停,害得师傅一家人捉上一夜。”
贞萼听着笑起来。
这时魏元进房,小心些说:“蓟先生,吃饭吧。”
“颜小姐已经吃过,待会再说吧。”蓟令言话讲得生硬,像是魏先生不合时宜了。
魏元面有难色,蓟先生的病刚好,今天午饭原就开得迟,蓟夫人再三说过,得时刻盯住蓟先生的饮食起居,蓟夫人前脚走,他又故态复萌。
“蓟先生,多个人,你兴许能有个好胃口。”
“我陪蓟先生吃好吗?”打贞萼小时候起,她便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蓟令言这些年在吃饭的事情上,他找过的女人,因讨他的欢心,她们以伺候他为主,还有蓟家那些个女性长辈女佣老妈子,凡他所在皆关怀备至,他肯照顾别人,这般算稀罕了。
贞萼瞧他今日的食欲也不大。
他们以往吃饭,他顶多伸个一两筷子,那说明菜式不合他心意,但听说他嗜酒,他这人的吃相,且从小受过规,干净斯文,他若与她谈着天,仍一个做派。
眼下蓟令言怎怪得很,一言不发,他精耕细作地吃饭。
贞萼猜不出他想什么。
他们用完餐,一反将才的态度,令言邀她到楼上书房,他们看徐致远的笔墨丹青,两人才活跃一些。
后来贞萼出楼,令言同她沿着草坪漫步。
绀青的天边,云霞烧得如血似诉,那一大块火烧云压将下来,压到他们身上,连贞萼令言的睫毛衣服也镀上一层金红的晕。
令言又似餐桌上的沉默。
“蓟先生家的草坪,不见一点杂草么。”
贞萼随口道的,她话音刚落,蓟令言开口。
“颜小姐,你希望我怎样待你。”
贞萼一愣,她因利用蓟令言的关系,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正想设法打一个岔,不知为何,心里再一动。
令言接着道:“颜小姐同我交际,已有一段日子,在我虽然甘愿,也尽量不在意颜小姐,你喜不喜欢。”
“我在病中,感到有些疲惫,因为我实在懂得颜小姐不乐意。”
“下午颜小姐陪我吃饭,我就在想,以后该怎样待你。”
“换言之,颜小姐,你希望我怎样待你呢?”
蓟令言的句句话,在贞萼心虚听着像一语双关,她一慌,脸被瞧得红起来,棋枰上博弈,通常危及了棋子,担心由一方吃掉么,她笨么,这样容易的工作也做不好,如血似诉的云霞一路烧,烧到贞萼到家,一直烧到她心里。
这之后的一日,贞萼与她二嫂,带着家中两个孩子看马戏。两个女人分别拖一个,抱一个,是她五岁的侄子,以及两岁的侄女。
贞萼牵着小侄子,那小子走上几步,偏要她抱。贞萼未出嫁的女儿,力气又小,她二嫂就把侄女换给她,贞萼这样子抱下来,自是苦不堪言,所以她姆妈一听就摇头,不愿同她们来逛街。以往她二哥担着孩子,今天公婆俩吵了架,她二嫂撇下她二哥,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