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5.砂石山中的猫乐园
在少年彻底不动了之后，黎·卢尔·努恩扔下沾满血迹的铁棍，重新给孩子们的铁笼落上锁。
是的，在他殴打自己的儿子时，笼门大敞、毫无遮挡，但所有的孩子们都紧紧拥抱着、缩在笼子的另一端，没有任何人敢向前迈出一步。她们也曾尖叫着哭喊过，但最终只能安静地看着哥哥死去。
黎·奇卡·提亚的尸体被弃置在笼子前一天一夜。
孩子们和妻子们也被饿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黎·卢尔·努恩同样在清晨时带走了少年的尸体，不过这一次并没有裹上毯子。然后，他回来挑出两个孩子，继续像往日一样驱动妻子们工作。被带出来的妻子们看到笼子里少了两个孩子，也看到了笼子旁边狰狞瞩目的血迹。但她们同时都闭上了嘴，以免活下来的其他人再次发生意外。
储备的食物只能再支撑两天。
早晨，当黎·卢尔·努恩再次打开铁笼的时候，黎·艾哲主动来到他面前。
“父亲，我们的食物是不是快要供给不上了？”幼小的猫魅女孩睁着她的蓝色眼睛问。
男人皱眉看向她，并没有作出回复。
但是女孩并不介意，自顾自地继续说：“这样下去的话所有人都会挨饿，不如让我们出去狩猎。我们虽然抓不到太大的猎物，但多少还是能有点收获的。如果担心我们会逃跑的话，可以用父亲喜欢的方式惩罚我们的母亲——就像之前对奇卡哥哥那样。这样的话，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们也会老老实实地回到这里的，不是吗？”
九岁的女孩用她毫无情感的竖直瞳孔看着父亲，说出令所有人感到惧怕的话。
黎·卢尔·努恩思索着，扫了几眼自己的孩子们，同意了女儿的提议。但他只放出了年龄较大的五个孩子，剩下的五个依旧被关在笼子里。他警告包括黎·艾哲在内的女儿们，如果她们敢逃，就打死剩下的孩子——逃走几个打死几个，并且同样打死她们的母亲。
对此，年幼的孩子们只能颤栗着应下。
黎·卢尔·努恩给她们分配工具、并打发她们离开之后，便再从笼子里挑出了两个孩子，毕竟，余下的人还要吃饭。
姐妹五人沉默地离开了黎氏聚落。她们向北前进，来到砂石与森林接壤的地方，这里可以获得足够的食物。不过这只小队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只有13岁，再加上第一次离开大人独自捕猎，因此，并没能向森林内部前进。她们在森林边缘诱捕到两只小兽，又采集了一些野菜、水果，每个人携带的包裹都被装得满满当当。
太阳已经斜向西方的天空，是时候回去了。
黎·艾哲想要把收拾好的背囊背起来，不过有些预估错了重量，不小心将其摔到了地上。野果咕噜噜地滚出来，停到其他人脚边。11岁的姐姐看到之后下意识地想要帮她捡起，却被排行第三的姐姐拉住了手。
黎·艾哲看到了她们的动作。
她将弯下去的腰重新站直，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姐姐。
“倒也不用一直排挤我吧。”女孩冷淡的声音响起。
年长些的女孩皱着眉看向她，神色复杂，不知是厌恶还是惧怕。其他的三个孩子各自垂下视线，并不看向这个在场年纪最小的妹妹。
黎·艾哲不可查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她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可就算我不提议，他迟早也会用同样的方法来找吃的……不，甚至是更可怕的办法。难道你们想挨饿吗？或者变得像大姐和二哥那样？”女孩的声音略微哽咽，眼眶中蓄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至少现在，我们的处境可以比之前稍微好一点。”女孩单薄的身体微微颤动，咬着牙不让忍耐许久的泪水落下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该怎么做？
谁来救救我？
她们沉默了许久。
最年长的姐姐长出了一口气，她红着眼眶走近黎·艾哲，捡起地上散落的果实对她的妹妹说：“我帮你背一些吧。”
孩子们的初次行动相当成功，至少补充了半日的口粮。黎·卢尔·努恩看着女儿们的收获，点了点头。当晚，外出捕猎的孩子们依旧睡在笼子里。就这样连续外出了两天之后，黎·艾哲提出再多带几个人出去，以便获得更多的食物。
黎·卢尔·努恩应允了，只留下了两个最年幼的孩子。
如此，随着孩子们的效率越来越高，集落短期内不用再担心食物不足的问题。时间一长，黎·卢尔·努恩便放松了警惕，彻底将所有的孩子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孩子们自己分配狩猎采集与家务劳动，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活动自由。
某一日，黎·艾哲敲响了黎·卢尔·努恩的房门。而当她从里面出来之后，孩子们得知自己拥有了在房子里的床铺上休息的资格。
“你做了什么？”三姐问她。
女孩低着头，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复。
“做了笔交易。”
“我会替他监视你们。”
自此以后，黎·艾哲很少主动与人交谈。
自从目睹女儿被拖进那些人的房间里之后，女人的精神时常处于混沌之中。她抓着每一个来到自己床前的人问：“娜哲去哪了，我怎么好久没见到她？”而那些被询问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往往只能快速离开。
黎·艾哲看着这双盯着自己的混沌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女人的头发已经十分凌乱，手臂上三十多道玻璃划出的伤口也没有完全恢复。
女孩坐到床上，双手轻轻握住女人的手指。
她说：“娜哲死了。”
女人的表情僵硬了两秒，随即笑着反驳：“怎么会呢，别骗我，她到底去哪了？”
……
“她死了。”
她死了。
女孩坚定而缓慢地重复道。
女人的表情渐渐崩溃，她笑着、又哭着，喃喃自语：“谁死了，不，不会，她没死……”
女孩用力攥住女人的双手，说：“你都看到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不……不不不，娜哲，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没死，没有，不要骗我，哈哈哈。”
女人发出失控的笑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黎·艾哲，似乎希望她能够改变说法。
但是并没有。
年幼的猫魅女孩只是冷静地看着女人，看着她不停地自我欺骗。
终于，女人最后一丝挣扎也溃散不见。她抽回双手，一点点挪动到墙边。她摇着头，泪珠不停地滚落，嘴中说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话。女人轻声呼喊着娜哲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女儿死而复生。
她低声压抑着哭喊，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和头发。
“娜哲、娜哲，啊啊啊……”
黎·艾哲静静地看了一会，出声劝道：“别这样，她希望你活着。”
“哈哈哈，活着？娜哲死了，我的女儿死了，我还有什么希望活着。”女人哭着，忽然像是获得了新的动力，她把视线移向修好的玻璃窗，作势扑过去想要将其敲碎。黎·艾哲迅速反应过来，扑到女人身上紧紧地抱住她。
“放开我！”
黎·艾哲死命挡住女人，竭尽全力阻拦女人的动作。
“会有希望的！会有希望的！你要活着，所有人都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相信我！”
瘦小的女孩被撞到窗户上，捧住女人的脸颊，正对着她的双眼说。
后来女人被换了一个远离窗户的床位，她依旧看起来混混沌沌，但再也没问过女儿在哪，也再也没有过寻死的举动。
时间过去几个月，这时的黎·艾哲10岁。
春季回暖，森林中的树木开始抽出新芽。
女孩独自一人高坐在树桠上，身边落了几只不起眼的鸟。通过狩猎活动的锻炼，现在的她能够相当程度地隐匿自身气息，一些特定的动物甚至不会对她产生警惕性。除此之外，她还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
黎·艾哲将目光移向树枝上还未萌发的新芽，试探地伸出手去沟通自己感知到的东西。在一股力量的作用下，芽苞开裂，绿叶从中伸展而出。女孩缩回手，思考这种普遍存在的力量能够用来做些什么。
年龄最小的妹妹现在八岁，负责每次狩猎结束后收拢并清点匕首。
小女孩蹲在地上将匕首一柄一柄收进旁边的包里，黎·艾哲走了过去，对她说：“我帮你吧。”
“好。”女孩对她露出一个笑脸，接着进行自己的工作。
黎·艾哲走到她的身后，捡起剩余的三只匕首递给女孩。女孩确认过后放进包里，便与她的姐姐一齐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给了你们九把刀，怎么会少了一个？”男人阴沉着脸问道。昔日帅气的面容在睡神香和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憔悴了不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明亮不再，只留下了阴鸷的光。
他的孩子们静默地站在他面前，年长的孩子面无表情，年幼的孩子面露恐惧。黎·卢尔·努恩看向自己最小的女儿——那个负责清点匕首的孩子。他弯着腰，低头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会少了一把匕首？你把它藏在哪了？”
“我没……！”
黎·卢尔·努恩拽着她的领口提起来，发了狂地大叫：“我问你藏在哪了！快回答我！”
女孩尖叫着哭喊：“对不起，父亲！我没有藏！真的没有！我弄丢了一把！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被摔在地上，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打骂。女孩哭喊着，不停地道歉，而她的哥哥姐姐们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站着。
男人发着疯，从旁边捡来一根长棍。女孩见到他的举动后剧烈地颤抖着，连哭喊都完全忘记。
“父亲。”
静默的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原谅她吧。”
十一岁的女孩说着。
男人转过头看向他最亲爱的女儿，安静了两秒，随即扔掉棍子。但他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拖着小女儿，将她关进了窄小的仓库里。虽然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但至少这一次，结束了。
女孩独自一人被关在黑暗的仓库里，缩着手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等待父亲将她放出去。这间仓库是父亲用来惩戒犯错误的人的，她的哥哥姐姐几乎都被关过，而她是第一次，这让她多少有些不适应。
天已经黑了，犯错误的人当然是没有资格吃饭的。
小女孩摸着伤口，默默地想。
忽然，仓库的门传来响声，女孩抬起头，看到她的姐姐——黎·艾哲，提着一盏小灯出现在门口。黎·艾哲端了一盆水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站在门口的女孩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轻轻关上门。黎·艾哲将油灯和水放在小女孩身边，然后拿出毛巾，用它沾上水给小女孩清理伤口。每当湿润的毛巾蹭过女孩的皮肤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但她始终坚强地没有吭声。
清理完毕，黎·艾哲从怀中拿出了一瓶伤药——她自己偷偷做的，时不时就能派上用场。她把粉末状的药剂轻轻洒在女孩的伤口上，些微的刺痛感让女孩的眼中蓄上了泪水。还好，她没哭出来。这两年的时光已经让黎氏的子女们变得很坚强了。
全部处理完之后，女孩突然用力抓住了黎·艾哲的手指。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身体止不住颤抖。黎·艾哲看到她紧紧咬住嘴唇，像是在用力保守一个秘密。
许久后，黎·艾哲抽回手，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顶。她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煮熟的薯块放到妹妹手里，然后才收拾东西离开。
油灯微弱的光从小女孩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她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自己双手的方向。一片寂静中，传来了细微的吞咽声和哽咽声。
黎·艾哲越来越受到父亲的器重了。
她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父亲身边，做一些“恰到好处”的事。
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姊妹兄弟被毒打，一边在旁边送上趁手的武器；她还会摆着天真可爱的笑脸，从早到晚地为客人们服务；甚至，她还会亲手给自己的母亲灌下药水——被稀释后的微弱睡神香，以此方便父亲更好地控制他的妻子们。
她被扭曲成了最适合在这里生存的模样。
所有人都这样想。
狩猎日。
黎氏唯一的小儿子拨开灌木，看到蹲坐在地上的人影。那个人手上抓着一只不断挣扎的鸟，另一只手被完全挡住，不知道在做什么。那个人的耳朵动了动，是发现了他的样子。但是她——黎·艾哲完全没有在意，径自用匕首斩断了小鸟的头。
本该是没有匕首的。
她并没有参与分配。
黎·艾哲抓着失去生命的小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面对他。温热的鲜血从小鸟的尸体上滴落，顺着风向将血腥味送进了黎氏幼子的鼻腔。忽然，他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恶寒，于是迅速后退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没把黎·艾哲藏有匕首的事情说出去。
他甚至想就此忘掉这件事。
但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总能碰见姐姐用匕首猎杀动物的场景。确切地说，是割断它们喉咙的样子。
起初是鸟、沙鼠，后来是兔子、甚至是幼年羚羊，她总是将它们压制在地上，然后用匕首收割它们的生命。就好像是在练习一样。而那一柄匕首，显然已经被打磨得十分锋利。这些被姐姐用来练习的猎物是不会被带回集落的，而他自己，也恐惧得不敢接近那些尸体。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会碰见这样的场景，但从表面上看，除了黎·艾哲自己，所有人都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砂石山中的猫乐园”迎来了第三个年头。
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这些新的客人们出手阔绰，给出了黎·卢尔·努恩能够买下三个月份睡神香的价钱。他为此兴奋不已，高兴地喝下一坛又一坛酒，还拿出了珍藏五天的睡神香。他将裹有睡神香的烟卷点燃，惬意地躺倒在床上吸食。而在此之前，他居然没有忘记锁好自己亲爱的孩子们，并且锁上自己房间的门。
深夜里，又或许是凌晨，所有人安静地睡着。
一直假寐的黎·艾哲悄悄睁开了眼睛。她从被褥下拿出匕首，安静地走向落锁的房门。房子被从外面锁上了，除非有钥匙，否则很难从屋内打开。但这对黎·艾哲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困难，只要将整个门锁腐蚀掉即可。
她已经可以相当熟练地使用那种不知名的力量，不过用来腐蚀金属的话，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咔。
随着黎·艾哲将门推开，被腐蚀得松脆的锁钥发出轻响。
她顺利离开了昏暗的房间。
屋外皎洁的月光为逐日之民提供了相当不错的夜视环境。
她平静地沐浴着月光，走向了父亲休息的房子。
她用同样的方法推开了黎·卢尔·努恩的房门。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和难闻的酒味，而制造这一切的男人正安稳地躺在床榻上，舒适地睡着。黎·艾哲走到他床前，仔细端详这位伟大的父亲。
这位父亲仅凭一己之力就养活了13位美丽的妻子和10个可爱的孩子，这是多么地可歌可泣啊。
黎·艾哲把左手悬停在男人的口鼻上方，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男人，不是吗？
锋利的匕首迅速划过男人的颈项，带出一连串血珠。
男人被猛然惊醒，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看向床边的女儿，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支撑着身体向女儿扑过来，却被灵巧地躲过。
女儿迅速向后退，没能让他碰到自己。
男人挣扎着向自己的女儿爬过去，嘴里、鼻子里发出咕咕嗬嗬的声音。他奋力地伸长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在原地发颤。很快，男人就失去了动弹的力气。他趴在地上，身体还有一点微弱的起伏，他像缺氧的鱼一样张着嘴，双眼紧紧地盯着他最爱的孩子。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
或许是震惊、愤怒和仇恨，也或许是懊恼、解脱和忏悔吧。
但这一切黎·艾哲都看不见了。
她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借着月光看到鲜血在地面上蔓延。
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天，黎·艾哲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