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场大雪，梦见自己的身体轻盈的好似一只蝴蝶，在云朵织作的摇篮里沉沉入睡，在黑甜的梦境中，每一次醒来就有一股力量消失。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既恐惧又依恋，只要她产生离开的念头，远方就会传来乐曲，似琴非琴，似筝非筝，为她编织出一个牢固安稳的梦境。
待到海棠睁开双眼，已经足足过去三日有余。
眼前的斑斓梦境消失无踪，但自己似乎无形中与什么东西有了诡异的牵扯，好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牢牢牵制着她的一举一动。
隐约还能察觉到灵府内种下了一个神秘的血色符纹，如藤蔓般生长。
阿树一直密切守着海棠，一见她转醒，向来无甚表情的他肉眼可见的喜不自胜。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梦中余韵还未消失，海棠抬眼向修明看去。
他也心有灵犀地看向了她。
两相交望，似有所感。
他明明没有入梦，却仿似读懂了她此刻的悲伤。
海棠先收回了视线，垂下雾蒙蒙的眼眸，将泪意逼了回去。
她与他，隔着的那些前尘。
还是跨不过，也躲不掉。
收拾好心绪，她还有硬仗要打。
人醒了，他们即刻动身赶回炼狱城。因为她的缺席，六族大会已经延期一日，当下片刻耽误不得。
至于一路尾随的修明，她现在没有功夫更没有心力去管，便由得他去了。
魔族每百年举行一次的六族大会，由魔尊住持，六族族长参会，共同商议魔族下一个百年大计。
过去经过海棠腥风血雨的屠戮，魔界以鲜血为代价废除了很多陈规，唯有这条还保留着。
各族之间多少龃龉，每次六族大会的召开都是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这一次，更是风雨将至。
……
在晦暗无光的城主殿内，横梁上滑落半截的骷髅手臂经风一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娑娑摩擦声。
海棠冷峻地巡视一圈，偌大的厅堂内还有三把椅子空空荡荡。
海棠撑着额角看向左手边紧挨着的红桑，对方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
戎魔族族长栾布率先坐不住了，他大嗓门道：“他们仨怎么回事，城主今儿还开不开得了了？”
海棠还没说话，殿外先声夺人，“栾布你还是这么没耐性啊，我们这不是来了。”
说话间，以翼魔族族长空冥为首，身后跟着幽魔族族长奎角和魇魔族族长厄林不紧不慢地进门。
三人成行，颇有以首为尊的架势。
空冥径直走进殿内就要落座，站在海棠身后的阿树将竹杖重重叩地，冷着脸提醒：“空冥族长，小心忘了礼数。”
“哦，是是是，差点忘了。”空冥说是应承下来，但朝拜的动作十分散漫，甚至故意抬头朝海棠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一动，身后的奎角和厄林才跟着行了礼。
空冥刚要在右手边坐下，海棠凉凉道：“族长姗姗来迟，翼魔族内可是有什么大事绊住了脚？”
撩袍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空冥微微一笑回视海棠，毫无畏惧地回敬：“城主不也才匆匆赶回城，有什么大事说与我们大家听啊？”
海棠脸色一沉。
听到这话阿树斥道：“城主行迹还需尽数向你禀报吗？”
奎角适时出来打了圆场，“当然不必，我们都应该向城主禀报才是。城主您看，这是我们幽魔族下一个百年计划，您过目。”从怀里掏出一沓规整的文书躬身递给海棠。
空冥见奎角谄媚逢迎，狠狠刺了他一眼。
幽冷的风吹过，奎角不禁打了个寒颤。
海棠拿到手没看，令阿树将其余五族的一齐收上来。
阿树从海棠的左手边绕一圈，从红桑一路收到空冥面前，而到了空冥处只见他往后一靠两手一摊，“我们翼魔族没做这劳什子。”
海棠轻抚着眼角的黥纹，平心静气地问：“为何？”
“做了也是白做，城主不会同意，何苦劳心费神。”
明知道空冥的下文有套，海棠还是接了，“你不说出来怎知本尊必然否决？”
空冥唇角得意地勾起，“城主，若我说我们翼魔族下个百年计划要攻打天族呢？”
海棠敛尽眼尾锋芒，“还不到时候。”
这是实话，现在魔族还远达不到重华魔尊时能与天族抗衡的实力。
“那城主您说什么时候才算合适？依我看这时候怕是永远也到不了了吧。”空冥毫不掩饰地冷笑。
栾布挠挠头，皱着眉问：“空冥你这话什么意思？”
空冥朝对面的厄林瞅了一眼，扭过头来阴阳怪气地发难：“咱们的城主现在怕是不能啊。”
听这话海棠微微撑身脊背挺直，冷风在众人头顶上打了个旋儿，凉意刮骨，心底生寒。
她不说话，静待空冥的下文。
“栾布你没听说吗，城主可带回来一个天族人。”
“那又如何？”栾布沉声问。
“且……”怪声怪气地顿了片刻，空冥继续道，“城主最近还去了趟北海。”
这下栾布也不说话了，桌上所有人噤若寒蝉，心思几转，都不敢贸然开口。
带回一个转道入魔的天族人并算不得什么，私下接触天族就很不好说了。尤其最近城内关于城主投靠天族的传闻甚嚣尘上，他们做族长的都有所耳闻。
传言说城主搭上了九重天，上界派了个天族人假意堕魔，实际上是来谋划将炼狱城一举拿下，事成后魔尊能直接跻身上神，就像当年脱了妖籍的龙族一般。
而海棠没有否认。
她确实去了北海，看来空冥对她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
不过海棠也不可能任他诬陷，“北海一行乃本尊私事，尔敢置喙？”
话音一落，锋利的杀意直逼空冥。
空冥起身悠然化解，“城主功力似乎大不如前，”看向其他族长，“我还听闻龙族前些日子失了圣丹，其他三族正向北海龙族讨要说法，算算城主也才去了刚回，莫非是城主所为？”
一双锐利的鹰眼直直盯住海棠，“城主受伤了？需要这么厉害的丹药，看来伤得不轻。”
其他族长就是蠢直如栾布也觉出味儿来了，空冥这是赤|裸|裸地寻衅。
在炼狱城只有弱肉强食的法则，实力最强才能稳坐高位，空冥以下犯上这是想要改朝换代啊。
闻言海棠却并没有暴怒，她轻唤阿树：“把延寿丹拿出来。”
阿树不动。
海棠加大声量：“拿出来！”
阿树这才慢吞吞地将龙骨延寿丹拿出，不情不愿地递给海棠。
这丹药海棠还没来得及服用，本来是打算开完六族大会好生修养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绝不能在人前暴露出她功力大损。
海棠把着延寿丹，冷眼回看，“本尊身体好得很，这延寿丹原是想给你们做奖赏用的，现在没这个必要了。”说完毫不留恋地捏成齑粉。
众人眼看着这顶顶珍贵的圣丹瞬间化为乌有。
奎角痛心疾首：“空冥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呀！”
空冥先是讶然，然后斜刺奎角一眼，看到他脸上可怕的表情，奎角顿觉失言，缩成了个鹌鹑。
却见空冥一点儿惋惜也无，他再次看向厄林，两个交换眼神，厄林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进入冥想状态。
海棠将一切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揉揉太阳穴，“空冥你似乎对本尊意见很大？”
随即举重如轻地一挥手，吊顶上簌簌掉下来一堆腐朽的骸骨，其中一只翼骨极为粗壮，可窥见生前是多么有力。
在场六人皆是心头一震，这些都是当年海棠杀进魔界的剑下亡魂，很多甚至是魔族实力超然的先辈，就是那一次屠戮致使翼魔族实力大不如前。
海棠继位后就将这些残肢废骸挂在城主殿的厅堂上，每次他们进来甚至不敢抬头，生怕记忆深处的恐惧再次降临。
这一吓还是很有威胁，空冥收敛许多，“看来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是我误会了。”
奎角再出来圆场：“空冥族长也是为魔族存亡考虑，都是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闹得，得把传播的都抓出来杀了。”
“人心不齐，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海棠直直看着空冥。
然后奎角就积极发言，要在本族内查肃清，栾布也出声附和。
在此期间空冥一直在暗中观察海棠，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小动作。
可是，一切如常。
他望向厄林，厄林苍白着一张脸满是疑虑，也望向他。
空冥眉峰紧皱，一直到散会了都没发觉，最后悻悻离开。
待其他人都走了，红桑与屠灵落后两步，回身赶回城主殿。
确定空冥飞出城主殿的范围后，海棠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吓得所有人将她团团围住，包括一直躲在暗处的修明。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因难以言喻的痛楚而微微佝偻，嘴皮子都痛得打颤，阿树扶住她，又惊又惧：“怎么回事？！”
红桑抚上海棠的前额细细探查，忙问阿树：“城主是不是长久多梦忧惧，日夜困乏？”
阿树循声点头。
红桑的脸色突然变得极难看，“是魇魔族，厄林用自己的本命噩越阶给城主下了禁咒。”
都是法修翘楚，魇魔与魅魔还同根同源，红桑对魇魔族的咒法相当了解。在会上她就觉察到不寻常的精神波动，可是城主瞧着无碍，她就没有妄动。
“我去杀了他！”阿树瞬间杀意肆虐。
屠灵冷静地拦住他，“现在时机未到，不然城主在会上就动手了。”
“阿树回来。”海棠眼神涣散，沙哑出声。
“那要怎么办，现在延寿丹也没了。”阿树急得都带了哭腔。
红桑也满头是汗，“若是城主会上发作了还好些，忍这一下加速了噩蚕食的力量。”她面色凝重地告诉海棠，“城主您千万撑着不要睡，不然再就醒不过来了。”
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战斗一触即发，只要她稍稍示弱空冥就会立即动手，大家都还没准备好，她不能不忍。
长久以来，她拧着心里的念想，为着师父的托付，支撑这许久，其实心气儿已经散了。
空冥这一暗箭又彻底将她这副行将就木的身子击垮。
心志无存，身不堪负，人也就走到了尽头。
眸光渐次失神之际，被挤在人堆外面的修明提问：“红桑族长，贵族的合欢双|修术可能救城主？”
红桑一拍脑门，激动地说：“对，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
这是魅魔族封禁已久的古老术法，顾名思义是用作道侣双|修的，可实在是个损人利己的法术，明面上早就禁了，但是作为族长红桑还知道功法心诀。
修明走上前，“请教给我。”
听到对话海棠努力睁开快要阖上的眼睛，她死死抓住修明宽大的袖袍，抬起头来，双目赤红，“我不用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