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河
“你且记着,从今日起,你便是洛家独子洛肖,表字远河。”蒙面女子低头擦拭着一柄剑,屈指一弹便是清脆一响,看向对面,那孩子约莫七八岁,一对桃花眼自带风流,趁人不备便四处乱瞟,倒是狡黠得很,女子微微一笑,抬手将剑抵在孩子咽喉,挑起他下巴,眯眼柔声道,“方才我同你讲的话,你听见了吗?”
孩子抬头,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
女子但笑不语,剑锋几近划破对方肌肤。
“忘了问,你叫什么?”女子笑着再度开口。
“陆……呃!”一时吃痛,孩子惊慌失措,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未料竟摸了一手的血,女子视若无睹,依旧笑着问他,“好孩子,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呀?”
孩子咽了咽口水,斟酌开口道,“洛……肖。”
“嗯?”女子挑眉,又将剑往前送了半寸,满是鲜血的剑锋贴着孩子白净的脸颊,“你这娃娃,怎么前后说辞不一呢?我记着你阿嬷临终前唤的你……无声?”
“所以你是陆无声?”女子俯身凝视孩子。
“……”孩子仅迟疑一瞬,便被一只手掐住脖子拎了起来,呼吸不畅,孩子双脚使劲扑腾,却始终无济于事,就在他翻白眼翻到接近一条瘦小的死鱼之际,女子便松开手,任他跌在地上红着双眼咳个不停。
“最后一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洛肖,咳……字远河。”
“哦,那陆无声又是谁?”女子蹲下身看着他。
孩子捂住被掐到泛紫发疼的脖子,双手沾着血迹,连掌心也是黏糊糊的,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好孩子,那真是太遗憾了。”女子笑道,终于收了剑,伸手摸孩子的脑袋,“远河无声,你们还挺有缘分的。”
那日起,灵谷便又有了一名首席大弟子。
九年后,少年谋划了许久,某日终于寻了空子溜出师门,许是出谷不易,经年累月困在山中习武练剑,于是乎这一去便是一年之久,被逮回来已是后话。
许是流年不利,刚出山门,便遇祸乱。
少年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要他出手相救,无异于痴人说梦,滑天下之大稽,等了半晌,底下终于清净了。
满地血污,一个活口都没有。
少年翻落下来,嘴里衔着一根竹叶,抬脚将尸体翻过来,细细琢磨了几眼,实在是不感兴趣,正准备走人,草丛里却传来异响,他眯起眼睛,定睛一看。
啧。
好嘛,这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不过,关他何事?这大好春光的。
无瑕顾他,少年兴致缺缺,抬脚要走,草丛里却钻出来一个白玉团子,骨碌碌转着一对漂亮的眼珠子。
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少年抱着手上下打量她,小女娃瞧着怯生生的,最后却是先开了口,“哥哥。”
少年挑眉,想他洛肖长这么大,还没被女娃喊过哥哥呢,可怜他家小师妹是个天生小哑巴,药石无医。
眼前女娃这一声哥哥,倒喊进他心坎里去了。
“怎么了?”洛肖上前两步,弯下腰去摸小孩的脑袋,当真一副好人嘴脸,好似方才冷眼旁观的人另有其人。
“哥哥,你能带我下山吗?”
“当然可以呀,咱俩正好顺路,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罢?”洛肖难得良心发现,古道热肠一回,眼睛却始终眯着,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娃。
“我……我家在城东那头,卖肉丸子的。”
洛肖笑意加深,看破不说破。
试问哪家卖肉丸子的,能用上这等质地的绫罗绸缎?只这一件,怕就抵得上城中老百姓一年的花销罢?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来,哥哥抱。”洛肖驾轻就熟道。
小女娃看着娇小,分量可不轻,洛肖本就是个半大少年,幸亏打小习武,抱起来倒也轻松,这会怀里搂着个明眸皓齿的女娃,远远瞧着,倒像极了一对兄妹。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追来了。
戎装加身,杀气腾腾,训练有素,赫然是官兵无疑,将领年过百半,须发斑白,眼下神情肃穆,不等下属回禀,便翻身下马,挑着一抹最显眼的白查看。
“大人,尚未发现太子踪迹。”
“查!便是把这两座劳什子山头给老子翻他个底朝天,也务必要把小殿下给老夫找回来!”老将军怒火攻心,不惜下了死令,“若找不到,你们便提头来见!”
“属下领命!”
山上火烧眉毛,山下却是“兄妹”情深。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洛肖思忖片刻,笑道,“我叫陆无声。”
“‘松本无声风亦无’的无声吗?”小女娃却是来了兴致,她抬头望着眼前这个通身潇洒,一脸不羁的少年,不禁好奇起来,“还是‘竹树无声或有声’的有声?”
“这年纪不大,书读得倒是不少。”洛肖失笑。
“你喜欢哪个便是哪个,穷苦人家一向取名不讲究,贱名好养活。”洛肖不甚在意,话锋一转,打趣起女娃,“倒是你,哪家的娃娃呀?长得这般俊俏可爱,许了人家没有?要是没有,我可就抱回家里当媳妇了。”
女娃年少早慧,听了洛肖的话,脸蛋霎时飞红一片,看看洛肖,又低头看看袖子,一时间竟羞得不说话了。
洛肖本就是下山找乐子的,可不敢在女娃身上花费太多功夫,再者瞧她年幼,且看在自家小师妹份上,倒也还做了一回好人,亲自将女娃送至上河城东。
“哥哥,你就不问问我,为何在那山上吗?”女娃聪慧得很,竟不待洛肖张口,便说破了两人之间的不可言。
“万般皆是命。”洛肖抬手揉了揉女娃脑袋,又弯下腰将买来的糖葫芦递到她手里,笑道,“你既然命不该绝,想来定有后福,你又如此聪慧,也难怪老天厚爱。”
“哥哥,我叫……”
洛肖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朝女娃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女娃不解,追问道,“为何?你不也告诉我你的名……”
“假的,小傻子。”洛肖失笑。
“……”女娃泫然若泣,欲言又止。
“不过你也可以当做真的。”洛肖于心不忍,心微微一动,柔声道,“毕竟,这个名字今后可是要名扬天下的。”
“当真?”
“当真。”
“我会去找你的!”女娃信誓旦旦道。
“好,我等你。”洛肖失笑,心想真到那时候,指不定他在哪干着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呢,谁还认得谁啊,话虽如此,但洛肖素来会哄人,脸不红心不跳的,“毕竟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嘛,你可要快点长大啊!”
“……”女娃登时又不说话了。
洛肖可不敢再逗留,再耽搁下去,他估摸着他的师弟师妹可就要追上来了,要是小师妹先到那也还好,要是沈三容先到,指不定他屁股挨上几针辣疯子。
那滋味儿,洛肖光是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少年马不停蹄走了,留下女娃独自一人。
不过须臾,接她的人便来了。
领头那人,竟是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
男孩远远瞧见她,便飞奔上前,一众仆人紧赶慢赶跟在后头,生怕把人跟丢了,相比女娃动不动便落泪的性子,男孩倒沉静些许,不过饶是再如何稳重,也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眼下见女娃安然无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想来是个不善言辞的,几度张口,最终也只闷闷一句话道,“还好你没事。”
“你爹呢?”女娃回过神来。
“去寻你了,应该还在山上,不过方才已经让人去通禀了,估计一会便回来。”男孩说完,终于迟疑道,“你……是怎么下的山,那些挨千刀的满山找你呢。”
“我也不知道,路上碰着一个好心人,他带我下来的。”女娃说着说着,忽的一顿,突然想起山林里那场厮杀结束后,四周寂静无声,少年嘴里衔着一片竹叶,自树上翻落下来,如燕般轻盈,然后弯腰掸去尘土那一幕,而少年又非眼盲,却视满地尸体于无物。
后知后觉,女娃只觉得脊背发凉,不知自己究竟和什么人物打了交道,鬼门关前又走了一遭也说不定,但她面上却无异色,“许是走了小道,正好避开了。”
“好像是燕踏云……”她忽的抬头喃喃道。
“什么?”男孩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女娃摇头,“先回去罢,我阿姊他们该等急了。”
洛肖耳力极佳,这会为了探听,又用了内力,那头说些什么,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听到燕踏云这三个字,他不禁挑了挑眉,想来他顺手救的这小女娃不仅读书读的多,这认东西,倒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能认出他的步法,家里藏书该有多少啊?
想到这,洛肖不禁长吁短叹,心道,人人皆道灵谷好,谁知灵谷穷的一清二白,穷得一年到头叮当响。
他这当大师兄的,也是时候去闯荡一番了。
多少替他的师弟师妹们挣一笔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