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犬
洛肖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住所。
不料,有人竟在必经之路上候着他。
洛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先笑为敬,“公主?”
莫阿蒂却是一言不发,双眸阴沉,直盯着洛肖,挥起鞭子就往洛肖身上抽去,角度刁钻,又狠又快,得亏洛肖反应敏捷,闪避及时,不然如今地上那道骇人的鞭痕就得他受着了。
“公主,好端端怎生这么大火气啊?”洛肖笑道,“这黑灯瞎火,半夜三更的,院里也不掌灯,万一您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办,臣等失职事小,公主您要是受伤的话,那可就不好办了……”
莫阿蒂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谁的臣?谁的奴……”
洛肖笑意一滞,不动声色,“公主真是惯会开玩笑。”
“装傻充愣倒是可以,只可惜本公主不吃这一套。”莫阿蒂冷冷睨了洛肖一眼,双手自顾自缠起长鞭,慢条斯理把玩着,放在对面那人身上的目光却一刻不移,似是要把对面盯出一个洞来,临了莞尔一笑,“阿律奇,“你既然是我北狄臣子,又喊我一声公主,那本公主让你磕上一个响头不过分罢?”
洛肖笑了,“自然。”
“那你现在便磕罢,就当跪安了。”莫阿蒂笑吟吟道。
洛肖顿时乐了,又哪里会不知道莫阿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非今夜给她钻了篓子,逮了个正着,趁机羞辱他罢了,但洛肖是谁,能麻利结束,就绝不耽搁,立马痛快照做。
“……”见洛肖这厮跪的如此利索麻利,饶是再想借机发挥好刁难一番的莫阿蒂也不禁眉头一皱,冷哼一声便离去了。
洛肖叹了一口气,心道何必呢。
他跪过的地可比她走过的路还长呢,到底是金丝雀。
若能一跪解千愁,他估计自个膝盖都得长地上。
洛肖如解嘲般轻笑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也不回头,一边慢条斯理整理衣裳,一边淡淡开口,“再不出来我可就走了。”
院里依旧寂静一片。
洛肖无奈,抬手捏了捏眉心,连名带姓道,“布仁。”
半晌,原本平整妥帖的灌木丛中探出一个脑袋来。
“阿律奇,你一定是神仙罢?”布仁应声出来,望向洛肖的眼睛倏然发亮,洛肖眉头一挑,扭头看向自顾自雀跃的小家伙,也不等他招呼,布仁忙不迭站起来,霎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洛肖跟前,围着他上下打量一圈,“你是不是算准了那里会打起来,所以提前给我们指了条小路啊?”
“打起来了?”洛肖故作惊诧,不动声色道。
“是啊,当时可热闹了!要不是公主在,我可得好好看看哪个武艺高强的……”布仁两眼放光,恨不得再去围观一场,看得洛肖眼皮直跳,心道,你只怕还想亲自动手打上一场罢。
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非要打打杀杀……
洛肖暗自叹了一口气,忙止住还要滔滔不绝往下说的布仁,“可把你委屈的,下次罢,换我跟着公主,让你看个痛快成不?”
“当真?”布仁霎时就被吸引了,一时兴奋难抑,不容洛肖拒绝,一把抱住洛肖,洛肖一时不防,险些勒到那处箭伤,正倒吸一口凉气,又听见布仁满心欢喜道,“阿律奇你可真好!”
洛肖翻了一个白眼,心道,那还不赶紧撒手?
这一个个的,手劲怎的都这么大,没伤也得整出伤。
“咦,怎么有血腥味?”布仁的嗅觉堪比狗鼻子,连忙放开洛肖,皱着眉头道,“你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何人伤的你?你……”
“打住!”洛肖当真怕了这孩子,“小伤,不打紧。”
“小伤也是伤,究竟是谁伤的你?你告诉我,我这就去宰了……”布仁满脸都写着不认同,一脸我北狄银骑怎能遭此折辱,洛肖霎时头疼不已,急忙喊停,“停,那人我早晚会收拾,你要帮我宰了那厮,那我上哪寻仇去?你说是这个理不?”
“这倒也是……”布仁听了,顿时愁云满面。
“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自然要我来报,你替我出头算什么事,且不提我这脸还要不要了,倘若你替我去了,咱大将军的脸面又往哪搁?这事若传出去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布仁闻言,顿觉言之有理。
洛肖三言两语把布仁哄得团团转,将人打发走了。
待他往床榻上一躺,却如何也睡不着了,小太子仗着那阴阳子母蛊得知他尚还活着,念在往日情分,倒不会如何为难与他,可若教那人知晓他金蝉脱壳苟活于世,只怕是要坏事。
小太子……
这般想着,洛肖用手背遮住眼,“孩子心性罢了……”
“果真遇上面,就没一件事是省心的,也不知上辈子造的哪门子孽,竟摊上这么一个憨货。”正是夜深人静时,洛肖也终于忍不住嗤之以鼻,嘲道,“……以后只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自饮鸩毒而不知。
该说这位小主子过于天真烂漫呢?还是蠢的可以?
洛肖终是叹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饶是洛肖早有预料,但也不曾想过来者竟会是他那数载未曾谋面只当他死透了的乖徒儿齐桑,虽然这个子长了不少,但远远看着,却是形销骨立,瘦得跟竹竿一样,这不免让当年被迫又当爹又当娘的洛肖看得直摇头,心道这养出来什么玩意儿,一点不争气,瘦的跟猴似,上赶着参加选秀吗?
齐桑刚进门,后脚温玄也跟了进来。
一蓝一红,一前一后,倒是格外扎眼。
“奉亲军都尉府南镇抚司令,我等前来例行检查,如有打扰,还望见谅。”齐桑惜字如金道,眉眼冷淡,将锦衣卫行事的姿态拿捏了一个十足十,任谁见了,不得拍手称上一句好。
当年羞答答的小郎君,竟也有冷脸公事公办的一日。
到底岁月不饶人。
“哟,一大清早,本公主当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呢,原来是你呀!”莫阿蒂睡眼惺忪,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故作姿态般,抬手作掩幽幽打了一哈欠,旋即才抬眼看向庭院里脊背挺拔如松的两个少年,尤其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蓝袍少年。
“见过公主。”这一回,两人倒是出奇一致的规矩。
“啧。”莫阿蒂不禁挑眉,颇有兴致打量了两眼他们,随即双手虚拢外套,斜睨一眼候在一旁的洛肖,也亏得后者极会看眼色,立即上前一步,用袖子替这位尊贵的公主清了满是瓜子壳的石桌,待他弯腰屈膝作了一个请,莫阿蒂这才一个撑手,于石桌落座,姿态极为桀骜,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平展,朝那两名青年锦衣卫抬了下巴,“两位自便。”
“谢过公主。”齐桑颔首低眉道。
闻言,洛肖却忽地别过头笑了,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旁人兴许不了解这小子,但他可把这小孩性子摸得透透了,眼下只怕是憋坏水了,这才可劲忍着,也不知憋出什么大招……
正想着,忽地一声狗吠。
洛肖嘴角弧度登时僵了。
“大黄!”齐桑朝窜进院里的那条黄犬招手,黄犬似乎与他颇为亲近,一听见熟人唤它,顿时一溜烟麻利越过企图阻拦它的众人凑到齐桑身旁,窝在他脚边,死活不愿动弹了。
齐桑半跪着蹲下身,腰间依旧佩戴着两把弯刀,却抬手揉了揉黄犬的脑袋,眼里难得的温柔,哄道,“大黄,帮个忙。”
黄犬呼哧呼哧吐着舌头,骨碌碌看了一眼众人。
不多时,齐桑起身。
令人惊诧的是,那黄犬竟也一声不吭跟着起身,好似成精一般,那青年蓝袍锦衣卫却像早有预料,脸上无一分意外之色。
众目睽睽之下,齐桑自袖底摸出一方叠好的手帕,动作娴熟,且平静非常,随即又从里边拿出一角染血衣袍,他一低手,黄犬登时凑上去嗅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黄犬忽地调转方向,直勾勾盯着人群,似乎下一秒便要扑上去吃人般。
齐桑脸上无甚表情,只平静收好手上那方证物。
洛肖与他养的小黄狗遥遥相对,四目相视,不禁心底一虚,心道这都什么事,他的部下要逮他,他的乖徒儿要逮他,就连他的爱犬也要逮他,眼看着那一人一犬要朝他这方向来……
洛肖心思一动,果断作了决定。
齐桑长得眉清目秀,即便当年掷果盈车的小郎君一去不返,如今这副冷淡模样,又恰好穿着那一套堪称银两绣成的精细袍子,湛蓝如海一般肃杀,金线盘踞肩头,腰按弯刀,黑发高束,端的一身磊落,竟让人生出一丝莫名好感来。
端茶水进来的婢女,眼中有一瞬惊艳。
她楞楞看着院里那名年轻冷峻的蓝袍锦衣卫,自打北边来,她便一直跟在自家公主身边,未曾出过住所,也未曾了解过中原男子,路上所见皆是平民,这般衣着艳丽的异族儿郎确是第一回见,正出神,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接过她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