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帽
那人缓缓抬起眼来,看向对面。
洛肖却是一怔。
眼前人音容双绝,一副世家小姐模样,脸上系着面纱,露出一双素净眉眼,顾盼生姿。
之前在后门那处匆忙扫了一眼,洛肖千想万想,到底没料到跟着自己的是个女子,只当自己看走眼,却如今近了一看,着实没法子再走眼了,究竟什么人这般看得起他,又这般敷衍了事?洛肖真心弄不明白,正思忖,那女子却兀自起身,又暗自垂下眼去,平静道,“你若想知道,便送我一程罢。”
洛肖失笑,“送你一程?”
“……是。”
洛肖却是乐了,“姑娘,你莫不是在说笑与我罢?究竟是送你一程,还是送我一程啊?”
闻言,蒙面女子不言语,良久,又突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大人可是孤身一人?”
洛肖挑了挑眉,故作浪荡之态,调笑道,“怎么,难不成你要跟了我?”
顷刻,蒙面女子缓缓抬眼,“若大人愿意。”
洛肖不禁失笑,到底从前风月场上混迹久了,心上不以为然,嘴上却满口戏谑之语,浑话信手拈来,面不红心不跳的,“我如何不愿意,若你将你家主子道来,纵使叫我八抬大轿娶了你也未尝不可。”
静了半晌,那女子又小心翼翼问,“大人……没有意中人吗?八抬大轿是迎娶正妻之礼……”
闻言,洛肖一怔,又一笑,嘲道,“想得倒挺长远,这还没进门,就打听起夫婿小情儿了?”
那女子将洛肖方才的反应尽数收入眼中,又望了洛肖一眼,终是低下头来。
“时候也不早了,说罢,你究竟听何人授意来的?意欲为何?”洛肖深谙恩威并济一理,当即又道,“若你此刻说了,我便既往不咎,也不为难与你,反之,我这人素来不爱见血,屠戮妇孺一事也做不出来,不过,一如我之前说的那般,若你不说,那便将你毒哑了,丢进窑子里,这辈子也别想出来。”
“若我说了,大人可会信我?”女子不回反问,依旧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
“你且说来听听。”洛肖心思微动,面上不好逼太紧,只得松口道。
“不是旁人,是……”女子说到一半,忽然眼神一凝,竟是想也不想便一把拉过洛肖,将两人位置对换,洛肖反应过来时,女子怀里那只毛茸茸小东西已经跳地上往对面跑去了,窜的飞快,白花花一团,洛肖总觉得哪里眼熟,奈何眼下突变容不得他细想,他伸手将脱力后的女子扶住,却意外有分量,饶是洛肖也不禁挑了挑眉,待他定睛细看时,女子后颈上分明一根细长银针,正在急剧变黑变紫。
蛊针?
怎么会……
洛肖眉头一皱,如今沈姑不在,他心知救不了,咬牙弃了女子,飞快往放针那人方向掠去。
洛肖走后不到半刻钟,地上那女子兀自缓慢直起身来,仍旧面纱遮脸,却低垂着头,暗红斗篷风帽滑落肩上,鬓发皆乱,散至胸前,双眼半阖,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仿佛木雕石刻般,只见她将双眼一闭,忽而一行泪水无声滚落,彼时一个影卫自檐上翻落,怀里拥着一只雪白的小貂,正欲上前,却又忽地顿住,虽不是第一次碰见,但时隔多年,还是会心疼上几分,毕竟这是他从小跟着的主子。
不多时,女子起身,取下银针,眼神淡淡,截然两人化,从影卫手里接过貂儿,“如何?”
“我们的人也跟上去了。”影卫恭敬道。
“那便好。”女子抬起食指熟稔地挠了挠肩上不安分的貂儿,说着间便举步往外走去。
“主子,那人……”跟在女子身后的影卫忽而出声道。
“……”女子静默一晌,忽然停住,却是头也不回,缓慢开口道,“你逾距了。”
闻言,那名影卫倏然单膝跪倒在地,“属下知罪。”
“下不为例。”
“谢主子。”
正专心致志追赶前面白帽的洛肖,此刻并不知道巷子里发生了什么,若他晚走一步,或者守在暗处,定然对女子中了蛊毒后仍安然无恙感到惊诧,也定然能认出那名影卫,若他认出了那名影卫是谁,那他便不会再在上河多待一刻,可惜他一无所知,又被方才那女子毫无征兆的舍身相护扰乱思绪,他心中狐疑愈发,却来不及仔细捋清楚,眼前便冒出一名白帽,碍于一些人与事,洛肖从前便屡次与之交手,截杀已是烙进骨子里的习惯,不过时隔多年,再去追时,心境已然不同,却仍在追杀。
洛肖不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白帽素来喜着一身白袍,帽檐宽大,遮去半张脸,全身拢在袍子中,似乎只有一双脚,但洛肖却是比谁都清楚,那件袍子下面遮盖的东西,究竟是何种鬼物,若是露出来,只怕檐下这条街上的百姓都会刹那间跑个精光,洛肖分神想着,脚下愈发敏捷,几经掠地,竟是紧咬着形同鬼魅的白帽不放。
白帽灵活异常,似是觉察到了尾巴,一下子竟直接自檐上窜入熙攘人群中,飞快往城门窜去。
洛肖亦跟在后面,如鱼般穿梭人群,跟着窜至城门。
正在值守的锦衣卫冷不丁看见一白影迎面窜来,眉头一皱,齐刷刷抽刀离鞘,斜刀指地,严阵以待,那白影动作极快,只见他如同鬼魅般飘至一人跟前,众人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动作,他身前那人便轰然倒地,全身急剧变黑变紫,抽搐不已,不消须臾,眼珠便爬满骇人血丝,嘴边淌出汁般粘稠的黑血,立在一旁的侍卫何曾见过如此诡异一幕,一时冷汗密布,此时又与白帽对上,不料腿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却正好窥见白帽之下的东西,那一瞬间只觉蛇般腥冷的血珠子扫过,侍卫失声尖叫,顿时屁滚尿流往后爬去,他的尖叫无形中取悦了白帽,下一刻便要去逮人,一干锦衣卫又岂容他在前撒野,眼稍一促狭,正要提刀迎上,却听得空中一声骤然喝停,“离那东西远点!刀没用!”
一道黑影疾速掠来,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弯刀。
一刀猝然命中白帽肩胛,众人正欲雀跃,白帽却连踉跄一下也没有,弯刀便哐当落地,底下一滩污浊痕迹,已然不是血了,见状,一旁的年轻锦衣卫登时反应过来方才那句‘刀没用’是个什么意思,眉头一锁,稍一思忖,便知了眼前此物是何来历,彼此对视一眼,心下拿了主意,众人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只见白帽挨了那一凌空飞刀后,愈发狂躁,见人就勾,空荡荡的袖底抽出一条细长带勾铁链,灵活无比,如同长了眼睛般,寻着人去,凡是挨上边角,皆是一击则溃,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眼见白帽即将出城,原本不声响的那几名锦衣卫倏然有了动静,竟是冲着白帽去了。
洛肖见了,心中不免捏上一把汗,心道这些年轻不怕死的小辈究竟谁招进来的,二十八条戒训都吃狗肚子里了吗,虽这般想着,洛肖脚下动作愈发快,只几个晃影便至了跟前,正要出手,不料那几个锦衣卫动作比他更快,提刀便去了,不与之缠斗分毫,也不恋战,砍了一刀便退下来,换另一个上,如此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显然训练有素,洛肖一怔,因为他无比清楚,几个锦衣卫所默契的那一处地方意味着什么,他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他与之交手无数摸索出来的门道,但眼下这一幕呢?
谁教他们的?
他从没和裴夙他们提起这个秘密。
洛肖忍不住皱了皱眉,一个大胆且可笑的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中。
正思忖,锦衣卫那边却已将白帽制得七七八八,正要最后一击,不料变故中生,一名女童不知为何忽而来至城门边上,晃晃荡荡往前去,脸颊粉嫩,笑得憨态可掬,旁边却是兵戈作响,铁钩与弯刀错乱相接,险象环生,女童却懵懂依旧,嘴边还流着口水,弯腰捡起遗失地上的竹蜻蜓,身后白帽逼近,风帽之下那张人脸惨白如鬼,眼珠却猩冷如蛇,来寻女童的母亲终是看见这一幕,凄厉一声‘儿啊’,顿时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涌出眼眶,女童不知身后危险,只顾冲对面娘亲扬起笑。
洛肖眼疾手快,众人只见一道黑色残影闪至那处,一把提将起女童,丢了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洛肖扔的方向正好对准了第一个动手的锦衣卫,那名锦衣卫手中还提着一柄弯刀,这时见女童往他这边飞来,若他避开,身后便是墙壁,这一摔少不得要摔个半死,一边咒骂那人乱丢东西,另一边却诚实地抬手抱住飞扑而来的女童,刹那吃力不小,往后退了半步,正烦着,怀中女童还冲他嘻嘻笑着,双手搓着竹蜻蜓玩耍,那名锦衣卫见了,立马凶了女童一眼,笑个屁。
正扮着凶,不料前面轰然一响。
那名锦衣卫循声看去,顿时心中一紧,发觉对面哪还有什么黑袍人,不远处货摊倒是摔烂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