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子
洛肖忽而一笑,刻意压粗了声,俨然浪荡之态,“哟,大人似乎很诧异?”
裴夙不语,知是自己多心了,这天底下又不只一个左撇子。
洛肖见裴夙恢复平静,便知糊弄过去了,心下松了口气,也不与裴夙再废话,当即掉腕提刀上前,他既一心脱身离去,眼前便容不得他犹豫,一时青锋相接,你来我往,刀刀致命,洛肖与裴夙共事多年,自然清楚对方招式,如此,倒教他轻易钻了空子,放着大好良机不占,竟径自逃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笑上一声,“呵,什么亲军都尉府!也不过如此!”
裴夙胸前生生挨了那人一踹,本就是带伤在身,如今又听见此等嘲讽,一时怒火攻心,顿时腥甜弥漫在喉间,双目赤红,丢了刀的右手狠狠攥成拳头,咯吱作响,一个不察,竟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众锦衣卫紧赶慢赶,终是前后抵了此地,竟不想一来便是如此场景。
周围草木毁坏殆尽,只余一人将刀插入地,一手借力,兀自强撑着枯灯般的身体,眼中猩红点点,鬓发凌乱,墨般散至胸前、背后,仍旧一身肃静蓝袍,肩上金丝勾画,两尾锦鲤自在游弋其中,却分明一副夜起后潦草收拾模样,袖口尚未束好,仅是草草撩起,露出一截手臂,许是听见身后来人脚步声,那人终是缓缓转过身,直起腰板,抬手拭去嘴边血迹,虽是看向众人,目光却分明盯向空中一轮弯月,一字一顿道,“传我令,即刻封城,只许进,不许出,不从者,拿与北署。”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片静默。
忽一个蓝袍锦衣卫上前一步,丝毫不掩眼中担忧,皱眉道,“大人?这……”
“只管去做。”裴夙斩钉截铁道,临了,又一顿,平静道,“那边我自有交代。”
“是。”
次日,城中忽而戒备森严,稍一打听,竟是锦衣卫要一一搜查各处。
百姓不知内情,只道锦衣卫又出来作威作福了,顿时心中怨愤不已,一时喧闹非常。
且说昨晚洛肖回了住所,将东西藏妥当后,便一觉睡至日上三竿,最后竟是肚子饿得不行才悠悠转醒,正欲去寻吃食,一名部将竟一脸醉意晃了进来,也不究竟喝了多少,扶着院中石桌径自睡过去了,洛肖正纳闷,又一对酒气熏天的家伙扶墙摸索进来,踉跄几步路后,竟是直接醉成一摊烂泥,齐齐趴地上打齁去了,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好好好’,洛肖看得眼皮直跳,正欲出门看个究竟,谁竟不料,这一队人皆喝成了酒鬼,一进门,便横七竖八躺去了,饶是向来喜吃不喜酒的布仁,也是禁不住对着他打了个满是酒味的饱嗝,洛肖一瞧,不得了了,这些人究竟背着他到何处鬼混了?往日他百般唆使了几百回,也不见他们愿意点个头,怎如今一来东荣,就如此放得开?
洛肖甚是费解,正暗自思忖间,眼前终是来了几个没醉的。
莫阿蒂见他杵院里,当即眉毛一挑,忽地上前,一把拽住洛肖,十足十神气道,“瞧!”
洛肖顺着莫阿蒂扬在空中的手端详了一眼,忽然笑容有些难以捉摸,上进道,“这是?”
“春宫图!”莫阿蒂朗声道,似是怕洛肖没听清,又一字一顿道,“上好的春-宫-图!”
“咳咳。”一旁尚还清醒的三人也终于看不下去了,忙不迭握拳掩面咳嗽两声。
“可以啊,”洛肖朝对面三人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啧啧称道,“ 看不出来啊……”
“阿律奇,你不要平白乱想,妄加揣测,我们不过是……”一人企图挽回面子。
“我这不也没乱想什么嘛,你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洛肖一声轻笑,却是眼中戏谑渐浓。
“我……”那人愣没‘我’出个所以然,眼下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悲愤极了。
“诶,我懂我懂,”偏生洛肖还这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姿态,“不必顾虑,都是自家人。”
“你……你懂个屁!”那人一气之下,摔门进屋去了。
洛肖看向另两个人,幽怨委屈道,“怎的还恼上了?”
两人自知嘴皮子耍不过洛肖,各自从地上拖了两具烂泥,也一并进屋去了。
洛肖乐得清闲,也懒得管他们,自顾自便要寻吃的去。
莫阿蒂仍痴醉于她重金酬来的画本中,方才炫耀完了,便也不再去管旁的,一门心思扑在画本小人上,忽而一阵风来,石桌画本哗啦作响,边上睡得正浓的那人梦中不堪此扰,正要伸手扫去那喧扰,莫阿蒂又岂容他如此胆大妄为,竟是径自将人飞地上躺去了,点册兴致正浓,却一个不察,落了一册地上,册上内容旖旎露,云朝雨暮,莫阿蒂正要去捡,不料一旁洛肖眼力好,竟弯腰去拾。
只瞟了一眼,洛肖便眉头挑了挑,心道如今辟火集都这般奔放了么?
瞧见洛肖翻阅那画册,莫阿蒂顿时怒了,“你作甚呢!将它还我!又不是你买的!”
“诶,公主此言差矣,”洛肖正看得起劲,索性无赖起来,连哄带骗道,“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往日公主教人掳了属下辛苦积攒来的画集去看,属下不也装作不知道吗,怎如今公主这般不近人情,自个往街上寻得乐子,便忘了往日交情,看上一眼也不许,早知今日这般,属下当初便该早早将此事告知大将军,大将军若知,定不容此等秽物污了公主的眼,如今想来,实在属下不是……”
“你闭嘴!你若将此事说与他,我定撕了你的嘴!”莫阿蒂抡了一册子过去,“赶快滚!”
“如此,那便谢过公主了,属下告退。”洛肖来者不拒,竟连带地上那本也一并收了。
“混账东西!”莫阿蒂这么一气,竟也酒醒了几分,却是心下愈想愈气。
对此,洛肖充耳不闻,径自扬长而去。
兀自寻了些吃的填饱肚子,洛肖又坐不住了,昨夜他既当着裴夙的面将佚痕掳走,依裴夙的性子,想来此事定不得善了,思及此,洛肖便打算出门探听一下消息,正好前院一干人等皆烂醉如泥,想来一时也无暇顾他,也遂了他的愿,省去不少麻烦,只是他方从侧门出去,便见远远一辆马车缓缓驰来,与他擦肩而过,待声响远去,洛肖脚下忽地一停,立在原地往回看,若方才没认错,马车前边那盏深红宫灯是玉作的罢,何人可用血玉作灯,甚至不须他细想,答案便已呼之欲出。
洛肖皱了皱眉,心道,但愿是他多想了。
正在缓缓行着的黑色马车,忽而传出一道磁哑声线,只一个字,“停。”
一人自车上下来,肩上一只纯白雪貂,身上环了一件暗红斗篷,周身萦绕一股幽微冷香,不似檀香,不似梅香,倒似木香,立在一旁的侍从却是头也不敢抬,只顾各自低头颔首,周围静的可怖。
“如何了?”忽而一女声自马车传来。
“小东西闹腾了,我携它四处走走,便不同你一块去了。”那人说罢,往巷外步去了。
“……”
“殿下?”那人既已远去,一侍从低声朝马车内询道。
“且不管了,走罢。”
“喏。”
马车行去,驰入巷中静谧。
拐出巷外后,洛肖眉头一皱,隐隐察觉哪里不对,却默不作声。
洛肖不想打草惊蛇,只得装作一无所知,继续往前,街上行人熙攘,洛肖亦混迹其中,十足十外来客模样,辗转几条街晃荡,一会儿买串,一会儿赏花,一会儿看戏,洛肖百无聊赖啃着手中糖葫芦,心下估计时机也差不多了,再逛下去,他都嫌烦,眼前又见了一间成衣铺,当即囫囵几下解决那串糖葫芦,径自进里头长见识去了,掌柜虽见过不少外来的异族人,但这般装扮着实少见,只得推出此人来自北狄,眼下见那人遮去真容,又是罕见的银面具,不免紧了心思,生怕恼了贵人,亲自迎将上去,笑脸相对,“不知贵客需要捎买些什么?可须我为您介绍一二?还是您自……”
“诶,这料子不错,还有旁的色么……”洛肖随手拿了一件春衫,脸上笑意盈盈,那掌柜听了他这话正要去寻别的色,却觉手心一凉,他低下头去看,原是那人暗将一锭银子塞给他,掌柜正不解,却见那人借着挑拣衣物遮掩,忽凑近过来,继而低声道,“一会儿领我去后门,这银子归你。”
掌柜将银子纳入袖中,脸上笑意更甚,愉悦道,“客官既看对眼,不妨换上一试……”
“那便有劳。”
“客官且随我来。”
许久,不见那人出来,尾随其后的人终是按捺不住了,进去一寻,方知那人早走了。
“客官勿要为难与……”掌柜连连摇头,他虽不知眼前此人与方才那人有何干系,但尚还知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一理,如此,便是百般不愿透露那人踪迹去向,心下暗自叹了一口气,正要劝退此人,不料下一瞬,他却立即止了声,只见一枚金灿灿的叶子出现那人双指之间,他暗自咽了咽口水,仍旧坚定不开口,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人见状,却也无甚脾气,平静将金叶子又添了两枚。
“……”
那人也不言语,又将金叶子由三添至六,摊在雪白的掌心上。
眼见那人还要往下添数,掌柜险些吓跪了,当即道,“不必了不必了,您且随我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