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
阿律奇一怔,眼中落寞一闪而逝,凄然一笑道,“不能。”
“我就说嘛。”布仁叹了口气。
“你们又在谈论什么?”布谷将尸首收拾妥当,勒马回到两人跟前,却觉气氛微妙。
布仁性子单纯,说是缺根筋也不为过,平日里除了嗜吃,便无甚牵挂,自然觉察不到这些,但布谷不同,布谷既身为长兄,又常年侍候公主左右,公主乃大将军胞妹,幼时颠沛,习得一身刚烈脾性,行事莽撞,如此一来,饶是沉稳如布谷,即使无心理会这些琐事,也无可避免时时从中窥知一二。
“没什么。”布仁生怕布谷知晓他的打算,急忙应道。
“……”布谷又哪里琢磨不透自家小弟的心思,却也没去戳穿,只暗暗叹了口气。
“走吧。”
十二部将乃北狄利刃,更是大将军麾下亲军,如今却混入一个东荣来的异族,且不说此人来历成谜,光是他那一身时好时坏的武艺,便让人不由得多想,又如何能教人安心?因而此人必定是个隐患,乌力亚尔对此虽有异议,奈何大将军一笑置之,说是虽不能让他彻底忠心于北狄,但自有让他不敢叛出北狄的法子,让乌力亚尔且拿阿律奇当自己人去用,无需多虑,如此,乌力亚尔也无可奈何,但仍时时戒备阿律奇,此人虽然自诩江湖草莽出身,但见闻却与之悖逆,不像侠士,更似上位者。
故而一天不刁难于阿律奇,乌力亚尔便一天身心不舒坦。
但此时书生尸首已取回,又借此人之手探了段如行虚实,即便有心,也寻不到借口。
很快,五名银面黑袍便打马离去,驰往北边,消失众人眼里。
而另一边,于地方官殷勤的鞍前马后下,段如行一行人也已安置妥当,入了住所。
天色见晚,一名亲侍将晚饭端进院里时,段如行仍一人负手立于庭前,与落日相顾无言。
“大人?”亲侍不敢揣度段如行心思,只得轻声唤道。
“……”段如行入定般,一动不动,好久才听他开口道,“你觉着今日那人如何?”
“……”亲侍一怔,不知段如行想听到什么答案,只得硬着头皮道,“轻功好,刀法凶。”
“哦?”段如行用余光扫了亲侍一眼,似兴致来了,又道,“如何好法?又如何个凶法?”
“大人您常说,轻功贵在轻,不在技,倘若故意卖弄技法,只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但令我惊诧的是,此人不但身法极稳,技法身形也颇为出众,教人看着十分赏心悦目,远远看去,好似惊鸿飞燕一般灵活,若非经年累月,加之高人指点,断不可轻易做到如此灵巧,故而我觉得此人轻功好。”亲侍一顿,下意识看了看段如行,见他并不言语,霎时便松了口气,继续道,“至于他的刀法,之前一直听闻北狄刀法凶残可怖,一如原上悍鹰,其中阿卡察部刀法更是以刁、狠、凶扬名天下,今日一见,却是名不虚传,竟生生捱下这般久时间,若非他力劲尚稚,假以时日,必为一员悍将。”
“力劲尚稚?”段如行将四字来回嚼了一遍,忽而垂眼道,“却是如此。”
“大人,时候不早了,你先用膳……”亲侍谨记自身职责所在,恭敬道。
“……”段如行扬手止了止,忽然拂开衣摆落座石椅,头也不回嘱咐道,“将笔墨拿来。”
“……”饶是相伴段如行半年,亲侍也猜不透段如行意欲为何,只得抱拳应道,“是。”
落日余晖中,段如行一手按住信纸,一手提笔蘸墨,不经思忖便飞快往纸上书了几个字,此后竟是无处落笔,好似在犹豫些什么,亲侍立在一旁,俨然不敢近前,只见他家大将军这一搁笔便是许久,只怕屋内饭菜都凉了,心中不免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即便平日里,大将军也未必吃的上一口热饭,这般埋汰着,亲侍也是轻车熟路,正打算到屋内取个灯来,却见段如行忽然放下笔,将写好的那一行字揉成一团废纸,攥在掌心,一个字不说便进屋去了,亲侍正纳闷,提着手边鸽笼便追了上去。
“大人,这信鸽……”
“不用了。”段如行似是有些烦躁,说完便挥手让他退下去。
一片寂静。
一人独坐,孤灯如豆。
良久,段如行仰头闷了一杯冷酒,这才低低呢喃出声,“……若知晓,可还得了?”
段如行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连连灌了几杯下肚后,他将掌心那团纸展开,皱巴巴纸上,一行狂放不羁的字迹清晰可见,竟是短短八个字,段如行叹了一口气,抬手将那纸递至油灯上方,细小火苗顺着信纸一点点蔓延往上,很快将那一团乱麻般的心事尽数烧成灰烬,随风散落在地面。
——途遇一人,神似洛肖
“啊嘁!”
“哟,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此时莫不是有人惦记你吧?”一道女声忽然响起,满是揶揄。
“那必须,一准是多情的姑娘们夜里寂寞,记挂起我这翩翩少儿郎。”阿律奇四两拨千斤。
“……”开口的女子已经不是第一回被呛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往心底啐道,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世人不都说东荣民风含蓄吗?怎的到了此人这里,却如此浪荡不知羞,更何况席上对着贵为公主的她,也这般不知分寸,瞧这说的都是什么下流之词,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思及此,莫阿蒂顿时也恼了,脸上青红交加,勃然起身斥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竟这般与本公主说话!”
“阿蒂,坐下。”居于高位的男子缓慢放下酒碗,轻声道。
“你就护着这个外人吧!”莫阿蒂被自家兄长驳了面子,气不过,摔下酒杯便往营帐外去。
“大将军,”阿律奇犹豫片刻,似乎心有愧疚,主动开口道,“夜里豺狼虎豹多,还是……”
“她不将虎豹追来射吃了,我就谢天谢地了。”男子轻笑一声,并不理会阿律奇的请求,反而摇摇头,语气十分无奈,但阿律奇总觉得这丝无奈之中,似乎引以为傲更占上风,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男子并未觉察阿律奇正走神,他将酒水满上,哼哧哼哧如饮水般痛饮一顿,极其豪迈,临了这才抬手擦去嘴边酒渍,看起来心情十分好,他盯着台下那名只顾埋头饮茶的银面黑袍,想到面具下的真容,他忽然勾了一下嘴角,声音听着十分愉悦,咬字清晰道,“听说,你今日与那段如行交手了?”
“……”阿律奇捏着茶碗的手一顿,又一笑,嗤道,“是又如何?”
“确实不如何,”男子饶有兴致地盯着阿律奇的反应,“背主叛国,这罪名可不是一般大。”
阿律奇笑意不及眼底,“那大将军您也可要小心提防了,毕竟有一就有二,您说是与不是?”
阿史那隹忽然笑了,却不言语。
半晌,阿史那隹重新满上一碗酒,起身步至阿律奇对面,忽然席地而坐。
阿律奇将眼一抬,顿时揶揄道,“怎么,大将军这是要与我促膝长谈吗?”
并非阿律奇多想,因为阿史那隹早已将营帐周围清理干净,亲卫驻守在侧,非他令不得入,原是兄妹两人夜谈,不知怎的,又将十二部将招了进来,连同他,听了几句,阿律奇才明白过来阿史那隹意图,无非是此次四国会宴他去不了,令其妹代他前往,为确保其安全,将两名部将派在公主身旁跟随。
但人选成了一个问题。
派谁去?
布仁一心记挂着阿律奇身世,席上提了一句,说是让他去最好,也最熟悉,毕竟是故土。
当时阿史那隹的神色便有些微妙,连同阿律奇,可惜诸将不知内情,一旁的乌力亚尔更是乐于火上浇油,他将今日发生之事和盘托出,一边称赞阿律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在冷面暹罗段如行手中安然脱身,一边又有意无意地将一贯心冷如铁、面冷如霜的段如行向阿律奇提出邀请一事放到席间,如此这般,诸将看阿律奇眼神都不一样了,如此藏拙之人,其心思之深,不免令人心惊,又如何可信?
诸将静默,静待阿史那隹发话。
不料,沉默许久的阿史那隹忽然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阿律奇吧,毕竟人熟地也熟。”
当即莫阿蒂便提出异议,竟是道出席间众人心声,“他可是东荣人,叫我如何信得了?”
阿律奇不言语,俨然置身事外。
阿史那隹却幽幽看了一眼阿律奇,蓦然笑了,意味深长道,“你不必信他,只需信我便好。”
“可……”即便莫阿蒂再多不满与娇纵,也在阿史那隹含有威压的眼神中安静坐了下来。
如此以来,阿律奇便成了两名钦点随行部将之一。
“来。”阿史那隹伸手将满满一碗酒端至阿律奇面前,忽然笑道,“请你。”
“大将军若想灭口,不如换个法子,”阿律奇并未伸手去接,同样笑道,“可别糟蹋了酒。”
“这句话该我来说。”阿史那隹也不恼,笑着将酒碗放桌上搁着。
“有话直说罢。”阿律奇敛起笑,开门见山道。
“大人爽快。”阿史那隹十分满意。
“……”阿律奇捏着茶碗的手指猝然一收,瓷碗边缘顿时裂开一角,但他竟浑然不觉,只将碗中茶水仰头一灌,如此这般,竟喝出了酒的豪迈,声音瓷冷非常,“奉劝将军一句,最好别这样喊我。”
阿史那隹不以为然,依旧和煦笑道,“莫非大人听不得前尘往事?还是说洛……”
一声瓷碗碎地。
“你既知我是谁,”阿律奇银面之下,双眼点墨,冷如寒铁,一只手扼住阿史那隹咽喉,一反平时嬉皮笑脸,声色清冷至极,“也应知哪些该提,哪些不该提,若真想让我与你卖命,便少来试探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