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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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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嫔近日来心情松快,连带着多见了闻人吴几面。

    虽然是叫闻人吴抱着猫,站得远远的让她多瞧茸儿几眼。

    上次曹几楼为了给闻人吴委派事宜,装作是从钟粹宫内找出了自己的私货——“雪里红”后,皇帝大怒。

    他担心是有人要对庄嫔肚中的孩子不利,先是纵火烧了储秀宫、又在她新迁的宫殿里养蛊。于是调派了几个嬷嬷,特意照料庄嫔的起居。

    眼下,其中的夏嬷嬷就对闻人吴直皱眉道:“你既抱着猫,便应该离主子再远点。”

    闻人吴照做,都快退行出门槛外。惹得庄嫔噗呲直笑。

    后宫里的女人,讲究的就是仪矩章程,夏嬷嬷板脸有心想劝告庄嫔几句,然则对方怀着龙种,故而只好将不满撒到闻人吴头上:

    “你个蛮皮,做事最好规矩些!”

    闻人吴应喏,抱着猫在院子里呆伫着,手腕上的一圈细布打眼得紧,庄嫔手贴面颊,收敛了笑容道:“好了,嬷嬷,这也怪不到他头上去……”她眼风在闻人吴手上晃一圈,“你且去署里领些补血的药材……”

    “——借了我的名儿,叫他们贡些好的。”

    “恭谢娘娘体恤。”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封赏,闻人吴权当没瞧见夏嬷嬷不赞同的神色,向庄嫔作揖就告退了。

    他将猫崽子搁回屋中,这段时日他养猫也算尽心,这猫俨然是膘肥体壮的一团,渐渐恢复了之前的貌美风度。

    然而貌美抵不上脾性太坏,它被关在屋中后,拿爪子扒拉起门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儿,闻人吴阖门走远,在猫身上无端地想起另一个人——从根子上烂透了的姜祁簇。

    洪培贤的房间仍旧是臭不可闻,泡在尿臊味里的老阉拄着拐推开门,冲闻人吴的背影阴阳怪气地嚷了声:“吵死人了!”

    闻人吴没折回来,他连回头都懈怠。

    宫内的夹道总是长而错综复杂。指不定往哪一拐,就到了别的殿宇。闻人吴顺道去了趟监栏院,想去望望知心的下属,经久未见的一三。

    到了监栏院里头,人却不在。闻人吴现下逐渐在庄嫔跟前站住脚,回来时众人观他,都以为他是想着衣锦还乡来了。

    闻人吴问荣贵,荣贵摇头说不知。周边人含酸带羡地说着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到点子上。

    闻人吴又忆起先头说要来投奔的束可,左右打量,也不见他。这下问起,总算是有人能告知了:“他呀……被派去混堂司,管起宫女的洗澡水了!”

    周围人哄笑起来,闻人吴拂开一众人,匆匆朝外走。后边小丁拈着嗓子招呼道:“还来玩啊!”

    边上人笑他语气像勾栏院老鸨,闻人吴无暇去维系底层同僚间的情谊,院梢里栽着棵柳树,夏天里氤着沉沉的绿。

    这树据传是孔放时叫人所栽,下头人都暗自嚼舌根,柳树取意“留”,孔放时怕是巴不得所有小太监都长留监栏院,省得有人崛起跟他争。

    柳树就跟符纸一样镇着这个院落的气运,多年来也确实没谁当上了飞出的凤凰。树干遒劲粗糙,树瘿上还残存着斑驳血迹,闻人吴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掌心摩挲着那块瘤突:“这是谁的血?”

    没人应声,所有人悉皆哑火。闻人吴觉得不对劲,便张望一圈,重复又问:“这是谁的血?”

    “嗨,还不是兄弟们打闹,撞树上沾了点鼻血嘛。”另一太监靠近树边,不由分说拿袖子擦起了树干,然而残血顽结在上头,早凝滞成污黑的斑块,压根抹不干净。

    这太古怪了。结合一三不在监栏院,闻人吴的心头涌现出一个不大妙的念头,他望向对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当先推得对方一趔趄:

    “玩闹,你搁我这儿满嘴溜马,诓骗谁呢?我也跟你玩闹玩闹,赶明儿就说是不小心,反正也是‘兄弟情深’!”他逼近那个面生的小太监,周闻人急忙围拢成个圈,上前来拉这场难以偃息的架。

    闻人吴早就一战成名。

    自那回五皇子因着不肯将他交给炼丹房,而与皇帝闹将起来,以至于被禁足后,闻人吴的身价就在暗地里飙高不少。

    也多亏他并不是宫女婢子,否则狐媚惑主的帽子一压下来,随便拎个大太监就能碾死他。饶是如此,顶着这样一张脸,背地里的风言风语也不知有多难听。

    谁也不敢摸蹭上闻人吴,众人只好架着脸生太监,像扛米袋一样驮得他两脚腾空,往闻人吴够不着的地方急急狂奔。

    可供撒气的人没了,闻人吴做不来撩袍子紧追猛打的事儿,于是收整起绵里藏针的举止,只余下一点子阴阴的笑:“既然大家都多有不便,我就先走了。”

    可别再来了!旁人瞧他,没谁是有好印象的。此人听说入宫前是个大户少爷,但入宫后还撑着少爷架子未免太招人嫌。闻人吴做不来与人其乐融融地打成一片,他自小到大,就没与人和睦长处过。

    闻人吴袖着手,将腕上的细布缩藏在袖口,手背碰上了近在咫尺的暗匣,掂量掂量,是叫人安心的沉重。

    他跨出院子,实在是无处可去,也没太多时间供他消磨,故而直奔御药房。

    太医院的御医流动性大,少了一个方姓的,并未给旁人带起丝毫涟漪。御医们不仅得负责皇室的看诊矫治,同时也会替达官贵人、别国使客出诊。

    人手略显捉襟见肘,故而院里一般分两个批次在内务府御药房看值。闻人吴走进御药房时,正有一年长太医在逢轮内值,被换下的青年太医捋平官服,自铜药炉跟前站起身。

    整个御药房充斥着清凉而辛辣的药香,掺杂着荆芥、干姜、薄荷的前调扑在人的面上。老太医一时没注意到闻人吴,笑着和青年太医搭话道:“下衙了打算做些什么?”

    “去东华门瞧一眼外值情况。”青年太医腼腆地答道,惹得老太医先是皱眉,随即端起长者架子来:

    “该说你什么好?大好年纪,不去给世家勋贵去出诊,反倒一头扎进太医值房里,给太监宫女瞧病瞧上瘾了!”

    “……下官笨嘴拙舌,也是怕冲撞了贵人。”年青太医颇为不好意思地扭头,倒先看见不哼不哈的闻人吴。

    “你需要些什么药材?我带你去值房取。”为了摆脱长者的恨铁不成钢,青年太医忙寻了个由头,想要逃离此地。

    “庄嫔娘娘叫奴才领些补血的。”闻人吴虽有心给自己添置些另作他用的药材,奈何药材的流通免不了进账标注过,于是面上很规矩,只要了几味常见的补血药材。

    老太医看他手笔,也咂摸出对方是受赏给自个领药来了,开的药都不甚名贵;倒是年轻太医,恍若听不懂机锋般,硬给闻人吴塞了几副好药。

    老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觉着自己看好的后辈太不会审时度势,将珍稀药材上赶着送予对方,回头还不是得自掏腰包填窟窿?

    年轻太医却不这么想,他深怕再留下去又要被说嘴,急忙拱手离开,闻人吴也没道理滞留在此处,索性赶趟儿和对方一道出了门。

    在离开布满药香的屋子前,闻人吴鼻翼微缩,深深地嗅吸一口。他这情态引得青年太医发笑,对方瞳仁晶亮,是个仪表堂堂的才俊:

    “你很喜欢这药味?”青年的袖口处磨损出细小绒毛,身上萦绕着一股子浅浅的药香。下衙后神情温和,挑荫蔽处走时还不忘回头瞅瞅闻人吴。

    “我给你的那几副药,你自个偷偷服用,没了可以再来……”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容易身子亏损呐。”太医见闻人吴白如敷粉般的面色,叹息一声道,“大家都不容易,你现今疲于奔命、为求生计没闲暇将养身体,怪可怜见。”

    “大人,您是个好人,但在宫内还是揣起良善吧。”闻人吴将药篓里的药包递还给青年,“奴才用不上这些,您以后也别这么随便补贴人为好。”

    他的神情冰冷而阴郁,人是高挑一个,脸上的阴翳却蜷缩成一团,兼之面孔秾艳昳丽,像五彩斑斓的吐信毒蛇,叫人一见就心生不喜。

    青年一愣,接过药包,自嘲地笑了笑道:“原是我多事,这药你不需要,我便拿去给旁人用了。”他又嘀咕一句,“按他的情形,确实也需要这个。”

    闻人吴回想起方才发生在御药房里的对话,这太医说要去东华门的太医值房,太医值房是太监宫女病了才去的地方……补血的药材……柳树上的血……

    “奴才斗胆问一句,找您看病的是何人?”闻人吴心头有个猜测,他并步跟上年轻太医。

    “这个……并不方便说,他叫我不要宣扬出去。”青年略一沉吟,顺顺当当往东华门去。

    那地方地处偏僻,已经接近宫外。从太医值房正好能看见朱红城台,上头有黄色琉璃瓦,飞拱雕檐;下头有穿戴甲胄的厂卫,拄枪肃立。

    太医领着闻人吴进入值房大院,绕到梢间推门而入,闻人吴面对着敝旧门幅,目睹它逐渐张开,露出屋内的情形——

    一个人歪趴在榻上,不辨面目,堪称奄奄一息。

    闻人吴悄然走进屋内,来到榻边不由分说地掰过对方的头,却是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庞!

    这是谁?闻人吴自觉认错了人,对方见到他却似吓了一跳,赶忙握住闻人吴的手,在太医面前含糊不清地嚷了句:“闻人!”

    竟真的是一三!“你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闻人吴俯下身,细细端详着对方脬肿透亮的脸孔,对方略攥住他的手,察觉到失态,又慌忙撒开:“这事说来话长……”

    “他是叫人给打了,还开了瓢,流了好大一通血。”太医见二人相熟,分外镇定地解释起一三的伤状,“不过不打紧,给你开的那几副药,恰好也能给他派上用场。”

    闻人吴一时无言,一三撅着头任由太医帮他换药,头顶衣上血迹斑斑,他又冲闻人吴龇牙咧嘴直哼哼,画面本该很可笑,可闻人吴仍旧是神色沉沉。

    他有心想向一三探寻情况,却又碍于太医在场,为抒心中郁气,干脆暂时避离到院落外。

    他站在值房口注视着东华门,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进眼里,热辣得简直令人想垂泪。

    但闻人吴无动于衷,他只是眨了眨干匮的眼睛,透过重檐庑殿顶以及高高的拱门,仿佛看见孔放时与解堤坐在行辇上,正慢慢悠悠地被人抬行过来。

    打狗还要看主人,眼下一三伤成这样,不亚于是在把他的脸搁在脚底踩!闻人吴吐出口浊气,从背篓里捻出根药草,填进嘴中细缓咀嚼: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当上掌印提督,手握生杀权柄,坐拥大崇的半壁朝堂,麾下的朋党走狗威势赫赫,归顺他的昌盛,忤逆他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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