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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运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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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日,就到了端午。

    姜有怀在位数十年,每及端午都会大宴群臣。仿佛是捱不得寂寞,便全然摒弃奉朝只隆重操办“元旦、冬至和万寿”的祖宗规矩,但凡是个节日,他都会热热闹闹地过上一场。

    中午依旧是与臣僚共筵,姜有怀精挑细选了几个惯会瞧上位眼色的爱卿,在中极殿设下珍馐席面。众臣自弘政门步入,从已御殿穿行过中左门。

    姜有怀高坐在铺黄绫衣的宝座上,榻间金龙横飞,贵不可言。众臣被那金灿灿的龙纹险些晃花眼,受了赐座恩典,内珰布菜传膳。

    能在这种场合落得布菜差事的内珰,也就是太监,个个都是财权不缺。

    闻人吴放下喂猫的盆子,就听见院子里围坐在一起的小太监们,全嘴里泛酸,吸吸溜溜地眼红着人家。

    缘于姜有怀今夜还会办个家宴,庄嫔难得放了恩,叫下人们自个去耍,她又确实很少择用太监——约莫是嫌太监身上气味蹿臭,偏还扭捏地挂上香包遮掩,导致两股味道混合一处,最是膈应人。

    所以当青纱跨进院子中时,平常得些脸的小太监们,全然没料到会遇上娘娘身边人传唤,都正搁院子里推牌九、掷骰子。赌盅摇得震天响:“来,来!”

    其余人都噤了声,那手持赌盅的倒霉太监又叫上几句,见没人敢理睬他,反倒洋洋得意起来:“嘿嘿,怎么都不下注了?”

    他一回头瞧见虎着脸的青纱,这才咂摸出小命不保的意味,被青纱没收去了所有物什,掼在地上,噼里啪啦碎响成一片。

    对于这种犯浑聚赌的东西,青纱懈怠多看,只平白推开闻人吴的屋门,见他正安安分分、低眉顺眼地喂着猫。

    “就你了,其他人全滚去领罚去!仗着小主心善,居然也敢抖起猖狂摆子了!”

    今日庄嫔预备带上一个小太监,在夜间提灯照路,方便坐轿辇回宫,算来算去也轮不上闻人吴一个弼猫温,奈何同僚自个不作脸。

    闻人吴垂头,稀松平淡地应下。便又抱起茸儿,漠漠然、清棱棱地撩起眼睑:“青纱姑姑,还有事吗?”

    你为什么不对着我笑?青纱差点脱口问询上这么一句,忙将话噎回喉咙口,又不慎被唾沫呛到,咳了几声:“咳,咳……东西……你收着呢?”

    她一扫闻人吴腰间,并没有瞧见自个的香囊。本也害怕他大喇喇系在身上,叫人胡乱臆测随便编排,真发现对方满不在乎,连挂上也不屑,青纱又觉得自己被挫伤了自尊。

    她想要回来,留在对方手中可真是个祸害。

    “这是奴才入宫后收到的头一份馈赠,实在舍不得戴。”闻人吴温温笑开,眉目舒展,很珍惜微慎的模样。倒叫青纱不好意思开口索回。

    “那……也罢,你别叫旁人窥见,知不知道?”她压低嗓音,特特冲闻人吴千叮咛。

    闻人吴眨眨眼,由失落转堆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简直笑杀春工,细窥天巧:

    “奴才一定谨记。”

    家宴惯常摆在乾清宫,一应妃嫔媵嫱都恭敬地赶来赴筵。

    庄嫔正是养胎的关键时候,因为眷宠优渥,本可不必蹚热闹走一遭。可家宴不去,未免给旁人留下个恃宠生娇的印象。

    闻人吴备上羊皮宫灯,小心地随辇行至乾清宫外。庄嫔下了轿子,婷婷袅袅地走几步,转身回望他,声音娇啭如出谷鹂鸟:“还不跟上?”

    眼下天际难得霞光万丈,闻人吴听闻叶永宜招呼他,先是一愣,而后受宠若惊地并步上前。

    青纱搀过叶永宜,稍稍侧过眼梢,见闻人吴从鎏金铜亭、宫内叫江山社稷金殿边上经过,垂眉耷眼地随行在庄嫔和自个身后。

    宫内向来极尽夸张骈赋之能事,将湖称作海,矮墩墩的金亭子给捯饬个“山河天下”的响亮名字。闻人吴穿着一身好衣,既瘦且高,从金亭子旁边穿行过时,青纱微妙地觉得那亭子被衬得很跌相,活像个大腹便便的土财主。

    她于是扑哧笑出声,惹得庄嫔惊讶地望过来。

    “小主,奴婢知错了,您可别跟奴婢一般见识。”青纱当着众人的面,压低嗓音悄悄地祈求赔罪,缘于是在外头,还有别的妃嫔目睹着这一切,叶永宜意味不明地绽开抹笑,纤纤素指抚在自个鬓边。

    “前儿你说过想要放归出宫,我说话总是欲作数的,你将青琪再拔一拔,堪用便也是了。可要我为你添副妆匣?”

    “本就是奴婢先前想岔了,现在奴婢只盼望着能长久地侍候您,还望您莫怪奴婢之前拎不清……”

    主仆二人声音低缓,旁人并不得幸听见,惟有闻人吴,面子上全然是无知无觉的傻相,实则将她俩的商谈听了个十成十。

    青纱是最好疏通把控的,他思及此才买通了番子,好叫她彻底死了心。拆人姻缘胜抵毁过十座庙,闻人吴心道那我可不得下十八层地狱,正内心哂笑着。

    “妹妹在与青纱说什么呢,瞧她这般高兴的模样……”一道柔婉女声悠悠传来,一个穿着五毒吉服的女子,候在廊檐下,绣纹着艾草与老虎的裙褶晃散开,举手投足间皆是清正端雅的架势。

    庄妃,鲁怜翘。

    庄嫔与庄妃,缘于大崇沿用奉朝的妃嫔旧制,导致了妃位、嫔位内皆有“庄”这个封号,二者谁也不避讳谁,一遇上向来是绵里藏针、针尖麦芒。

    宫内的派系斗争委实复杂难测,姜有怀的妃嫔们将假意真心如出一辙地捧成贤惠的笑靥。

    庄妃一发话,将与筵诸人看戏的兴头全挑起,叶永宜扑簌簌地抖动着眼睫,毫不示弱地扬眼缓讽道:“姐姐可是嫌嫔妾的婢子没规矩?原是我有了身孕,懈怠管束一二,身子又沉,所以叫她给我说说轶闻逗趣解闷……”

    鲁怜翘被连打带削,忌惮着叶永宜肚中的孩子,并不好穷追不舍。

    她微微一拧眉头,见拿青纱开涮不成,便将话柄朝闻人吴身上攀扯:“妹妹最近对这奴才用得顺手?瞧瞧这姿容,可也真是‘脸似花含露’,怎么本宫宫内就没有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呢。”

    众目睽睽下,打他与青纱的脸,便是一并折损叶永宜的颜面,方才青纱举止失仪都被庄嫔一力保下,闻人吴倒并不担心自个会被任人发落,只在心底里暗恨起鲁怜翘。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这是形容男子的词文吗?且还是对亡国姬女一力夸赞的靡靡之音,闻人吴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霎时全落在他身上,只得颇屈辱地伏地对鲁怜翘行大礼。

    对方就差没明晃晃地挑明,他与庄嫔有些不干不净的关系。

    庄嫔叶永宜环视四下,在众目睽睽下唤闻人吴起身:“闻人,行完礼还不过来做甚……”

    “姐姐,这奴才是圣人赏给嫔妾的,您似乎对此有诸多见解,不如待会在宴上诚心问问?”

    “原来如此,妹妹说的又是哪儿的话,本宫不过是艳羡妹妹最得圣人垂怜。”鲁怜翘漫不经心地一摆皓腕,研究起自个的蔻丹来。

    叶永宜晃迤着纹饰五毒纹样的襦裙裙裾,转身冲其余妃嫔莞尔一笑,最后目光渐渐游移到闻人吴撇低的头颅上。

    像,真是太像了,垂着头时的模样。

    叶永宜忽而感到眼眶略有湿热,青纱见机将手搭扶住娘娘,搀着她一并进入到殿中。

    宴上。

    闻人吴居然能被允许跟进殿中,连他自身也觉得意外。他小心服侍着庄嫔坐上自个的席位。

    此前姜有怀已摆过皇太后宴,所以在皇帝与自个妃嫔交流的家宴上,太后并没有出来瞎掺和。

    当帝后二人相携联袂而来时,闻人吴正被指派去添进传膳行列中。他依其余内珰模样,口兜绛纱袋,为的是防止从口鼻呼出的气息污秽了菜肴,菜上还都拿金帛笼罩住。

    举目奢丽已极,闻人吴端着盘子齿列队伍中,鱼贯而入,呈上珍馐。皇帝手上搂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正被逗得咯吱直笑,精奇嬷嬷着慌得很,袖手恨不能膝行一路。

    那个小娃娃,想来就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的嫡长子。

    终于等到皇帝大刀阔斧地坐上御座,皇后微笑着想接过小娃娃,皇帝摆手回拒:“朕看遐观甚为可爱,既不哭啼,也不闹人,可见是与朕投缘呢。”

    废话,一个小毛孩子,被奶水喂饱了,哪会一直折腾不休,精奇嬷嬷生怕孩子尿在他皇帝爷爷身上,脖子低得都快拗断了,勉力才站稳,只是额上冷汗涔涔。

    内珰送上来的食盒盒盖上都竖着曲柄小黄伞,并缀以数十个金色小铃铛。

    孩子从没见过此类物什,约莫是觉得新奇,从皇帝怀中扑爬出一截身子,双手搂围住小黄伞,偏生拔又拔不下来,小黄伞又扎痛了他柔嫩的手,他嘴巴一瘪,作势欲哭。

    姜有怀身为堂堂天子,自恃尊贵,哄孩子已算是难得的慈爱之心大发,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孙子拆食盒子上的小黄伞,那是万万不能的。

    皇后是唯一坐得离他较近的,但一手蔻丹,十枚指甲又细又长,更不方便施力亲为了。精奇嬷嬷打抖还来不及,头都不敢抬,更遑论替小主子拆伞,于是场面一度陷入到凝滞中。

    闻人吴垂首,手腕一翻,轻巧地取下了曲柄小伞,他距皇帝五步、三步、一步。

    最后遵照呈膳规矩,闻人吴偏头将食盒恭谨地放在皇帝跟前,姜有怀并不是个傻的,信手将小黄伞塞到孙子手中:“来,遐观不要哭,有小伞了……”

    姜有怀一边嘬嘬嘘嘘地逗弄孙子,一边叫住闻人吴,“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唔,待会便自去领赏吧。”

    “奴才谢陛下恩典。”闻人吴声音被罩在纱袋后,瓮声瓮气地道谢,与平常太监窄细掐尖的调子大为不同。

    姜有怀本是随口一言,听闻人吴搭腔后却倏尔皱紧眉头:“跪下!”

    一边迅速抄起一只盛着干食的盘子,横置护于自个身前!

    闻人吴立时后退几步,扑通跪下:“陛下明鉴,奴才只是个呈膳的!”

    这狗头皇帝,居然认为他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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