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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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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头,望见脚下一个白森森的头骨,它正拿黑洞洞的眼眶与她对视,凹陷下去的脸窝,两排暴露于空气中的牙齿,竟诡异的拼凑出了一个笑容,好似在欢迎她的到来。

    顾知宁脑中轰然一声,如同关节生了锈的人偶,思绪随之变得滞涩。

    她睁着眼,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漫无边际的血红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的所有感官、所有思想都如同溺亡般,隔着厚重的水中挣扎,却又无能为力地沉入深处,只余永恒的寂静。

    ……

    好疼……

    顾知宁一片死寂的脑海中,忽然漏进了些微的清醒,她大脑钝痛,竟缓缓地恢复了一点意识。

    她仿若大梦初醒,带着混沌和茫然,睁开了眼睛。

    起初是模糊的大片色块,上边是阴沉的灰,下边是刺目的红。视野晃了晃,逐渐变得清晰,她看见一个人头白骨,正孤零零地藏在红色的花下,与她对视。

    为什么会疼?

    她似乎正盘腿,端坐于地,腰背笔挺,膝上横着搁了把通体漆黑的长剑,犹如镇守此方的巍巍石像,凛冽厚重得不容侵犯。

    顾知宁依旧混沌,她试图看看自己,身体便好像接到了指令,安放于膝上的右手抬起,映入她的眼中。

    这只手偏大,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生了些薄茧,那是常年习武所留下的痕迹,倘若完好,当称得上是艺术品般的漂亮。

    ……为什么要倘若完好?

    她晃了下神,便感到一阵刺痛,稍微缓了口气回过神时,却发现视线里那只本该漂亮的手,颜色灰白,毫无生气的皮肤下是斑驳的紫红色与青色,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死去多时?

    这个念头令她混沌的思维一阵刺痛,涌上了难以抗拒的惶恐,但脑中却另有一股力量,压得她的恐惧慢慢寂静了下来,像是心如死灰,难以再起波澜。

    她看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同样是那样毫无生气的灰白,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腐烂,缓缓淌下暗黄的脓水与阴绿的尸液,将身上那件血迹斑斑且发霉生黑的白衣,再度染上肮脏的颜色。

    而更令人惊恐的是,身旁摇曳着的无叶之花,却像是活了过来。

    这些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周围生长,越长越高,越开越艳,它们层层叠叠而来,汲取着尸骨的生命力,欲将她吞没于其中。

    它们终于长到了她的身体上,于她腐烂的躯体,开出妖异的红花,却又似乎遭到了某种力量的压制,未能化作实体,成了一丛又一丛图案,沿着她的皮肤,沿着她的衣物向上蔓延,将那件已经肮脏不堪的白衣,化作了花纹繁复美丽的血裳。

    顾知宁又开始疼起来了:这疼极其怪异,像是在灵魂的层面,又说不清来源,却能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灵魂,如遭千蚁噬咬。

    她正在被吃掉。

    顾知宁疼痛又茫然,她端坐于花海,分明凛然而强大,却尸骨生花,只能被这诡异又美丽的植物吃掉,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缓慢死亡,那么无能为力。

    “还没完全烂掉吗?”

    本该空无一人的花海,却是响起了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那人步履轻快,竟顷刻就到了她的身前。

    顾知宁勉强抽了精力,抬眸看了来者一眼。

    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一身素白的衣,长发披散,却毫无光泽,像是廉价的娃娃。一张还算得上好看的脸,生了双狭长而上挑的眼,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显得柔美又阴鸷。

    她实在是疼得厉害,偏生心又一片死寂,完全没有想与之沟通的欲望,遂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闭目忍着源自灵魂的疼痛。

    可怎想,这番无动于衷却把这个阴柔的男子激怒了。

    那人神情扭曲,可缓了一会,又舒展开眉眼,露出个微笑。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笑容甜蜜又充满恶意:“不愧是天道之子,就连腐烂的时间也要比旁人长上许多。”

    顾知宁闭着眼睛,没有理他。

    可这人却好像得了乐趣,笑得更灿烂了。

    “就算你有天道庇护又怎么样呢?昔日云端上高洁正直的仙尊,如今还不是得乖乖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成泥。”

    说着,男子站起身来,大概是看她笔挺的姿态不满意,竟突然抬脚,狠狠一下踹上了她的右肩。

    这本就是早已死亡、腐烂多时的躯体,自然无法抵挡他突如其来的羞辱。

    她不知死了多久,身体早就高度腐化,,灰白的皮肤肿胀,其下都是粘腻又恶心的液体。这一踹力道过大,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笔挺倒了下去,竟还应声喷溅出脓液。

    “真是恶心。”那男子嫌恶的说道。

    “看来生前多圣洁、多美丽的人,甚至是仙,死后都是这如出一辙的丑陋,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

    此时无风,可身旁的无叶之花却自行轻轻摇晃了起来。

    见此,白衣男子竟神色大变,眼神中流露出莫大的惊恐。

    他额上冷汗涔涔,原本只能算苍白的脸也成了死亡的灰败,那双狭长而柔媚的眼却不复美丽,眼珠凸出,血丝密布,瞳仁涣散而缩得极小。他脸颊上全是斑驳的紫色血瘀,嘴里更是垂下了一条长长的舌头,脖子上显现出一圈极深的勒痕,可怖又狰狞。

    他拖着那条舌头,口齿不清又虔诚卑微地跪了下来,砰砰地磕着头:“请您息怒,请您息怒,我这就让他彻底去死,让您能完全吃掉他,请您再等等,请您再等等。”

    他颤抖着身体,向前匍匐爬行了几步,亲吻着地面,随即抓住自己那条舌头,缓慢地将它塞回了口中。

    这一幕既恐怖又滑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荒诞感。

    那条舌头就像是某种开关,白衣男子将它放回的瞬间,竟然又褪去了这幅恐怖的死相,变回了那个脸色过于惨白的阴柔男子。

    他支撑着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看倒在地上的人,也不装亲切了,露出了点冷笑:

    “说起来,要把你困死在这里可真不容易。”

    他看着那把掉落在地上的黑色长剑,神情有些忌惮。

    “为了杀你,可真真耗费了我不少心力。但最后成功的方法,还真是出乎意料的轻易。”

    “我们从前倒是一样的呢,生而为人,被那些肮脏的臭虫踩进泥土里,想尽办法地羞辱折磨我们。真可惜,你信了那些花言巧语,你去成了他们奉之若神的仙尊,你为守护他们流血,付进一切,我呢,我被他们吊死在了祠堂里,连副棺材也不配,真是天差地别啊。”

    白衣男子眼神中不由自主透出了恶毒:

    “谁又会想到,现在居然反过来了。你可真是蠢啊,蠢得无药可救。”

    “你明明因臭虫们吃尽苦头,居然还去依照着他们的期望,去成为他们的仙。啊啦,现在是什么下场呢,你也知道了吧。毕竟我能让你烂在这花海里,还真得感谢他们啊。怎么样,倾尽心力去守护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却被他们反手推进深渊。”

    “人这种东西啊,就是愚蠢,自私,又恶毒。你守护了他们多少年啊,因为他们受了伤,因为他们被侵蚀,就这么一点都不能确定的迹象,他们就惶恐地以为你要加害于他们。”

    “你那时可真可怜啊,明明在勉力对抗侵蚀,那些蒙受你恩惠良多的人啊,谁也不信你,谁都害怕你,谁都想提前将你这个可能的危害萌芽提前掐灭在襁褓中。”

    “讽刺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了,你为苍生不惜燃尽自己,天下却亲手送你去死。”

    她掀了下眼皮,终于是勉为其难地看了他一眼。

    那疼痛难以忽视,偏又持久不退,长久忍下来,竟有几分麻木。只是她依然头疼欲裂,难以获取完全清醒的思维,混沌又痛苦。

    这人实在是聒噪极了,也没人搭理他,还能一个人自说自话这么久。

    就像只挥之不去的苍蝇。

    她听见自己冷淡道:“能闭嘴么?”

    唱了这么久的独角戏,终于获得了回应。这使白衣男子愣了一下,也不恼羞成怒,越发的兴奋了:“还能说话啊?还撑着觉得自己能复生呢?”

    他满是恶毒地笑道:“不可能啦。”

    “啊对了,让我猜猜你怎么还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这个人吗?”

    他拍了拍手,好像有无形的仆役听命于他,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拖了过来。

    她漠然又空洞地看着,直至那个人摔落在他身旁,淡蓝色的裙裾皱得不成样子,乌黑润泽的长发散乱,露出其间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庞来。

    顾知宁顿时睁大了眼睛,分明死去多时的心像是被扔了颗炸弹,短暂激得她方寸大乱,几乎遗忘了疼痛的存在。

    “……”

    “你醒醒啊!顾师姐!”

    “顾师姐!你快醒醒!”

    好像有人带着哭腔,剧烈地摇晃着她。这种动静下,顾知宁实在难以继续昏迷下去,忍着头疼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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