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渡劫之二
人间每日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事再多，也不会为天庭的神君仙人们所在意。
近日他们乐此不疲讨论的，是花神神殿的天降异象。
金光冲斗，红霞遍天，紫雾弥漫，还夹带着若有若无的敲钟之声。
如此种种，都该是主神历劫归位的征兆。
话说花神殿，如今有十二位掌管花界的神官，分别是梅花、杏花、梨花、牡丹、石榴、莲花、秋海棠、桂花、菊花、芙蓉、山茶和水仙。
千万年来，十二神官各司其职，掌管凡间百花枯荣。
但花神殿掌殿的主神，却神龙不见首尾，迟迟未见飞升归位。
天庭玉帝起初还会司命神殿的警幻仙子处询问，可惜天相仪的卦像始终模糊不清，只隐隐可以分辨出花神是一身形单薄的女子。
弱柳扶风之姿，端立着娴静似皎月，抬手拂袖间，却自有一派自然风流。
那景象在司命神殿的小神官的嘴里，是绝代姿容，举手投足都勾人心魄。
不过众神仙议论些日子，就把这个神秘的花神抛诸脑后了。
直到近些天花神殿异象频频，他们才又捡起过往这些传闻，等着这位万众瞩目的主神归位。
随着天边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钟声越发清晰洪亮，一道紫色闪电击穿花神殿的穹顶，渡劫的天雷终于姗姗来迟。
天道降下的雷劫穿透云层，朝着傲来国奔涌而去。
花果山的猴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全躲去了山洞深林。
这安静到诡异的情况，让满心欢喜等待小红叶开花的灵石有些担忧。
山雨欲来风满楼。
浓重的黑云霎时从天边压将下来，遮住了大部分日光，翻滚间紫电闪烁，搓出刺眼的火花，飞云掣电间，天地齐鸣的两道钟声相撞，沉闷的声音以花果山为中点，带起的洪波四散而去。
山顶霎时尘土飞扬，只是下一瞬，天降暴雨，将飘散的浮尘尽数击落，荡涤天地间的污浊之气。
往日的大石头遇上下雨天，定然十分高兴。
他的石头本体在平日被猴爬鸟驻，常常无端觉得有些肮脏，能有一场大雨洗刷一番，求之不得。
可在这小红叶开花的紧要关头，这突如起来的大雨无疑会打上她娇弱的身躯，花苞能不能顺利绽放，都未有定数。
鹄鸟偏偏又去了别处，不能用翅膀替小红叶挡上一挡。
灵石暗自着急着，呼唤小红叶，她却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毫无动静。
又是一道紫电点亮了昏暗的天，第二道雷就要劈下来，直奔花果山顶——
千钧一发之刻，压抑凝固的空气卷起一阵罡风。
千万年巍然不动的巨石向空中滚去，迎面接下了这道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劫。
随即四分五裂。
“石头哥哥！”沉寂许久的绛珠在这声巨响后惊叫出声。
怎么这么傻呢？
只为了她这株毫不起眼的小草，去与天地之力抗衡，值得吗？
巨石碎裂扬起的尘土包裹在她周围，给予她最后一道屏障。
绛珠草叶片边缘的红色印记，像是望帝杜鹃咳出的第一口鲜血，愈发灼目，又像是被剖出的血淋淋的心脏，急切慌乱地跳动着。
她根茎顶上聚起一团明黄色的光，将四处散落的石块吸引聚集到一起。
那团光化作一根根闪烁着金色光芒的丝线，在石块中穿针引线，绵密的针脚细致周整。
尘埃落定之后，一个猴子的身形渐渐显现出来。
“小红叶。”那石猴睁开双眼，喃喃出声。
“我在。”
绛珠头顶的光团像是耗尽了，露出了包裹在里面的纯白小花。
花瓣五朵，均匀地分部着，洁白无瑕，包裹着中央脆弱的花心，而花蕊却和叶片边缘一样，是夺目的朱红之色。
“真美啊。”
明明只是最普通、最平凡的模样，在石猴眼里，却是天上地下所有花朵都比不上的美丽。
他伸出刚刚拥有的、毛茸茸的手掌，拢住了这朵上穷碧落下黄泉、仅此唯一可入眼的一朵小花。
冷漠无情的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劈向他的后背，石猴却毫发无损，他也毫不在意，只把全部心思放在手掌上，感受着在雷声响起时，小红叶新生的花瓣的微微颤动。
她在害怕。
“这天雷还有完没完了！”石猴两眼一瞪，目光直射斗府，像是要揪出这云层之上是何人在作祟。
天道不为所动，倒是惊动了天庭星宿神殿的巡查神官。
“何物嚣张？”
“不过是凡间一块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石头，受了天地灵气滋养，顺着这次花神的雷劫，化生石猴罢了。”
神官听了仙使的禀报，正打算呈给玉帝。
萦绕天庭许久的钟声却在此时沉寂，花神殿的主神之位焕发七彩圣光，伴随着一阵高低音交相呼应的梵音唱诵声，回荡在天庭中。
此刻留守天庭的诸位神官都飘然而出，站立在云层之上，朝着神殿作揖，嘴里念着相同的经文，以表对天道的崇敬，以及对新主神的欢迎。
雷劫一过，不消多日，这花神就该于南天门出现，列位仙班了。
人间却不晓得天庭此时“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的万仙朝拜场景了。
石猴在黑云散去后，轻轻地松开捧得紧紧的手掌，看到完好无损，没有收到半点伤害的小白花，吐出了成为猴子后，肺腑残留的最后一口浊气。
劫后余生，他舒展四肢，躺在了小红叶身边的草地上。
龇着白花花的猴子尖牙笑了起来。
“好像做梦一样。”
“可我是真的很担心。”绛珠也从可怕的雷劫里缓了过来，听到石头的话，又有些后怕起来。
“如果那一瞬间石头哥哥真的碎了，我……”
石猴摸了摸她的叶片安慰她：“不怕不怕，不想不想。”
却在心里暗道，原来小红叶的叶子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叶面平滑，边缘有些锯齿，划过时会有些扎手。
做石猴真好，不知小红叶什么时候也能修成精怪，听鹄鸟说，精怪各有不同，自己是只猴子的模样，小红叶要是也能修成个猴儿就好了，那样他也好护着她。
他胡思乱想着，可谓天马行空，却事事不离小红叶。
风儿喧嚣，拂过绿林山岗，拂过花果山顶猴儿身上细密的绒毛，拂过他仰着的脸颊，拂过他眯起的眼眸，拂过他一旁，嫩绿叶片间纯白的小花。
不多会儿，躲在山洞的猴群重新活跃起来，山间缩起来的生灵也恢复活力，花果山再次回归桃花源的氛围。
最活泼的那只猴儿照例来巡视山顶的巨石，却扑了个空，心道：这天雷果真可怕，连那么块巨大的石头都被劈成了齑粉。
可惜了，本来还想和他说会话的。
他砸着嘴，却陡然瞥见原本矗立着巨石的地方躺着一只陌生的猴儿。
霍，哪来的猴？
敢来占你爷爷的地？
他一面想着，一面打量石猴，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陌生猴有什么动静，遂大着胆子喊道：
“喂，你哪儿来的？”
石猴掀开眼皮，正准备骂是谁不长眼，打扰他享受和小红叶在一起的静谧时光，却看到了熟悉的猴。
“知知！我是那块和你说话的石头！”石猴两眼放光。
被叫出名字的猴一退三尺：“哈？”
石猴给他解释：“刚刚那个天雷，你听到了吧，就被那个雷一劈，我就‘嘎嘣’，大变活猴了。”
知知再退三尺：“哈？”
猴群今天之所以提前躲避，就是听从族群里被称作长老娘娘的老猴子的预示，她说这场天雷是天道降下来的，大概是哪位神仙在花果山渡劫飞升，只要躲起来不接近山顶，就不会受伤。
听这猴子的话，敢情他就是那个“神仙”？
可神仙渡劫后不该飞上天去了吗？怎么成了个和他一样的猴？
他想不明白，索性问：“那你既然成了猴子，要不要去见见我的伙伴们？既然是在花果山，咱们就是一家猴。”
石猴跃跃欲试，却又迟疑。
绛珠明白他在担心自己，心里越发感动，笑着道：“石头哥哥，你去吧，不碍事的，我就是株小草，不会跑的。”
石猴得了她的话，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知知去了猴群。
“小红叶，等着哥哥，我今晚就回来！”
绛珠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直至再看不见，闭上了灵识。
她的心底，从那场雷劫之后，就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可她去细想，又找不到源头。
今天精神实在劳累，估计也想不出什么花样，还不如趁着石头哥哥离开，多多休息一会儿。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天幕低垂，花果山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来了。
石猴在林子里灵活地攀爬着，心无旁骛地奔向山顶。
“小红叶！我回来啦！”
绛珠探出灵识，就看见了气喘吁吁，披着一身夜露的石头哥哥，她亦欣喜地叫出声。
“今天我去见了猴群的长老娘娘，她非要说我是什么天降的神仙，我又碰巧地找到了一处神仙洞穴，于是误打误撞成了猴子们的王，知知还给我取了名儿——美猴王。”
石猴一边说着话，一边盘腿坐下，给小红叶展示怀里揣着的一堆果子。
“这些都是猴子们送给我的，我还没舍得吃，想着和你一起分享，结果到这里才想起，你个小草，怎么能吃果子呢？”
绛珠笑出了声：“你变成猴子之后，怎么变笨了！”她心里明白，石猴是把她当做最亲近的人，才想着什么好东西都一起享用。
“美猴王，很好听的名字呢，可是，你永远是我的石头哥哥呀！”
石猴听到这句石头哥哥，手舞足蹈：“对，小红叶一个人的石头哥哥！”
他闹完了，歇下来，把果子一个个尝了，给小红叶形容它们的味道：酸涩的，香甜的，清爽的——呸，这个怎么有只虫！
“啊啊啊果子上只剩半条！另外半条……”
“哈哈哈哈吃进嘴里了吧，味道如何？”
……
石猴艰难地塞完了所有果子，打了个饱嗝，仰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的小红叶也要要快快长大啊，快快和我一起吃香甜的果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