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甘心
像是给泼上燃油的柴禾添了一把火,被人唾骂的夫妇抬不起头,带着恐惧的眸中映出灯火中群情激愤的幢幢人影。
这场丧事送走的是陈家人最大的长辈,正如一棵树在生长的过程中长出枝干、枝干上又长枝丫,如此繁衍生息,组成名为“家族”的庞然大物。
每个人都是老人的子嗣,是这棵树的一份子,为了最古老的主干陷入沉眠的仪式聚集在一起,摒弃往日的矛盾与嫌隙,前所未有的紧密。
而现在,一个外姓人,在这场重要的仪式中,企图去攀折一颗新生的小芽。
他狡辩、栽赃、诬陷,一连串的说辞熟练得像是干过很多次这种烂事。
他还有一个和他狼狈为奸的陈姓妻子。
年纪小的女孩在这个大家族里并不少见,她可以是孙女、女儿、妹妹,也可以是外甥女、侄女、堂妹,每个人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家的女孩子有没有被他欺负过?
几乎是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思考显然是没有办法延缓怒火蔓延的,回忆起过往种种不对劲之处的家长铁青着脸,几乎要冲上去和这个人渣同归于尽。
“造孽,造孽啊!”给陈墨白撒上艾草灰的姑婆拍着手骂,把坐在地上的女人近乎粗暴地拖到院子里,将两个人狠狠地掼在一起。
这对夫妻狼狈地上下堆叠着,被压在下面的男人像是没处撒火般,把自己的妻子用力推到一旁。
“畜生!挑这种时候对守夜的孩子下手!你不怕自己被厉鬼索命吗!”姑婆厉声问,手里的扫把毫不留情地往两人身上招呼。
“还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就是嫁出去,也要记得自己到底姓什么!你是当皇后去了?谁稀罕你嫁的这个癞□□臭瓢虫!说这话诬陷一个小孩子也不嫌丧良心!”
陈爷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教训下面的两人,并不出言阻止。
“爸,爸,我知道错了。”女人一边护着头闪躲,一边用乞求的神色看着他。
陈爷爷看着这个熟悉却也陌生的女儿,长叹一口气:“涧明啊,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这是他的女儿。
这辈中间的字都是“建”,但他觉得这个字不适合女孩子,看到家门口那条潺潺的小溪时,便取了同音的“涧”字。
他希望这个女儿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无忧无虑,即便偶尔道路崎岖,也能欣赏路边的景色。
明,是掌上明珠,也是希望她聪慧通透。
或许他在一开始就不应该因为女儿怀孕就草率地答应这门亲事,在更早之前就把所有事都掰碎了跟她讲明白,告诉她挑选意中人要擦亮眼。
这样他的小溪就不会被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轻而易举地拐走,在耳濡目染中忘记从前他一点点教给她的所有美好品质,成为一只怅鬼。
陈涧明一愣。
女人面上显出希冀的神色,她喏诺道:“我不该无凭无据就污蔑小白。”
陈爷爷摇摇头:“这件事你做错了,但还有——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帮他?”
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是男人往人群那边看了一眼,这个女儿才开口帮腔。
紧跟着便是他根本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的种种诬陷。
女人哀哀地流下眼泪:“他不能出事,小琛还要去当兵。”
她不敢把自己的虚荣说出口。
陈爷爷这次是真的疲惫了,他用一种格外奇异的目光真正打量了自己的女儿一回,道:“为了你儿子的前途,你就可以毁掉侄女的清白?”
“小琛读不好书,他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爸,算我求求你——”女人哭着哀求。
“那你想过如果小白没有锁门窗,没有录音,她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吗!”周月蓉揽着自己的女儿,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般瞪视着这个大姑姐。
“反正她没有出事,爸,爸,我们今天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爸?求你了,求你了。”陈涧明没有理会弟媳的质问,跪下来,不停地朝着上方的大家长求情。
在她的身旁,男人像是一条被缝上嘴的、蜷缩的鱼,用一种带着庆幸、嘲弄的目光看着这个不停求情的妻子。
陈爷爷闭上眼,又是一声叹息。
“涧明,做错了事就要立正挨打,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女人愣愣地抬起头,额头上沾满了尘土,狼狈又可笑。
“想要小琛好,你可以带着他离婚,你爸我没有教好你,这是我的错,我愿意从头教起。老头子虽然穷了一辈子,但供你们吃饭或者出钱让你做点小生意的钱还是够的。”陈爷爷道。
他是真心希望女儿能脱离那个环境的。
他在泥土里打滚了一辈子,见过的人也不少,穷山恶水未必出刁民,金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也未必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
陈涧明却像是疯了一般摇头,声嘶力竭地吼:“我不要!”
从小到大,她已经受够了家里的穷苦。
为人正直善良兜里却没有几个子儿的父亲,漂亮却愚笨的母亲,虽然他们都尽力对她和弟弟好,父亲采药摸脉的手曾经为了他们的学费去学校里搬砖砌墙抵钱,母亲那种低不得头的性子也会尽力去讨好他们的老师。
可是,可是。
她还清晰地记得许多年前的往事。
班里有人看到她的父亲在搬砖,在上课的时候指着外面,故意问是不是她的爸爸。
她的母亲自以为打扮得像班里那些女孩子的妈妈一样时髦,实际上脸涂得像个猴屁股,老师没有笑,但班里人给她取了个“小猴屁股”的外号。
贫穷的家庭就像是一根刺,如鲠在喉,旁人的嘲笑更是直直地往她的肺管子里戳。
她从那时候就疯魔了一样,想要把自己变成有钱人家的一份子,想要让所有曾经嘲笑她、忽视她、看不起她的人刮目相看。
清白当然重要,但是如果能把一个金龟婿钓到手里,就算付出多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即使父亲阻止也无所谓,她执意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当时最渴望的选择。
她如愿以偿地成了有钱人家的儿媳妇,很争气地生了一个儿子,就算丈夫和儿子不争气也没关系,只要在旁人眼里,她过得扬眉吐气就是好日子。
所以她不能离,她付出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样,现在的日子是她用半辈子的企盼和心血换来的,她怎么能离!
陈爷爷突然沉默下来。
他看着这个几乎叫他认不出来的女儿,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那以后,我们这边你就不要来了。”陈爷爷道。
他没有说出断绝关系那么难听的话,却也对这个女儿彻底冷了心肠。
“是我没有教好你,既然你不愿意,那老头子也没有脸面再见你了。”陈爷爷不再看她,转头把目光落在一直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身上。
“明天一早,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作出决定后,老人环视周围,深深地弯下腰:“这件事,我这个老大也有责任,怪我识人不清,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向大家道歉。”
周遭一片寂静,不管是同辈还是小辈,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倔强的老人弯下自己的脊梁,像是要把自己深埋到地里。
“大哥,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往身上揽什么?”
“那个姓李的是个畜生,也是他爸妈没教好,跟你没关系!”
“大哥你快起来,要道歉也是这两个狼狈为奸的道歉!”
他的弟弟妹妹凑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又齐齐伸手把他扶起来。
陈涧明看着父亲这般作态,突然从心底涌出如同潮水般的慌乱情绪来,她试图再辩解些什么,却撞上自己丈夫带着嗤笑的眼。
“阿术,你说点什么啊,这样下去你就要留下案底了。”她带着哭腔,双手无力地捶打着丈夫的肩膀。
李术一把挥开了她的手,不耐着拍拍自己的衣服:“急什么?没用的东西!连自己老子都哄不住,我爸能把事情摆平,大不了就去找我叔,他又不是没帮过我!”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大有倚仗,气焰嚣张地指着陈墨白:“我他妈连我爸的学生都能上,还有一个都被我搞烂了,她家里人也只能把气往回咽,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爸是副校长,我叔是当官的,哪个小女孩不是乖乖听我的话不敢反抗?这次算你运气好,也就是个泥腿子,被我看上还不知道乖乖的,等你到城里读书有你好受的!”
“要是识相的话,就乖乖伺候我,这样我心情好了还能让他们放你一马!”
男人大放厥词地威胁着,像是一条胡乱攀扯的疯狗。
陈墨白安静地看着他,像是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瓷娃娃微微地笑了起来,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到身前。
那支录音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被按下了录音键,眼下指示灯正一跳一跳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