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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前世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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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等待。

    那时候,天地创世玄黄,宇宙鸿蒙初开,太阳升了又落,月亮圆了又缺,无数星辰布满辽阔而无边的太空,最后落进大海。

    印象里,他曾是一颗种子,也曾是一颗小苗,不过那都是太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到就像前世的回忆。岁月以百为单位在他身上篆刻年轮,于是他也慢慢抽出枝条、生了新叶、开上鲜花、结满硕果,长成一棵完整的树。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可以摆脱泥土的羁绊,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跑啊,跑啊,晕头转向,风把他头顶叶子鼓动得沙沙作响,像燃起了一片青绿色的熊熊大火。

    脚下的土地是多么宽广,可又是多么寂寥。他跑了好远,跑了好久,却什么生命也看不到——没有人,没有飞禽走兽,只有风草飞扬,了无生机。

    “喂——”他喊。

    “喂——”天地间只有他的回音,以及头顶的叶片在风中作响。

    世界是个偌大的襁褓,而他好似其中唯一懵懂的婴儿。

    后来,他登上山峰,来到悬崖边缘。

    他踮着脚下的根,高高扬起枝条,因为这样可以看得更远。

    “哗——哗——”

    地平线上,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汹涌而来。

    那是……海吗?

    他听到它的声音了,他看见它白色的海浪,还有那粼粼的波光!天啊,还有什么比海更伟大更壮阔吗?

    他欢呼起来,摇晃着无数青色的叶子在原地跳舞。

    可在某个时刻,他又蓦地愣在原地——因为他站的地方只有他自己。

    “没人看得到我所见的美景吗?”他问。

    这自然是个无人应答的问题了。

    可如果整座宇宙的开辟,仅仅是为了让我目睹,我又该跟谁倾诉我的幸福呢?

    他茫然四顾,良久,大哭了起来。

    没有生命,时间就没有意义。

    夏去秋来,寒风萧瑟,冬雪皑皑。他合上眼睛,不肯醒来。

    年复一年。

    “嗨,你的果子好可爱啊。”突然有声音说。

    他睁开眼,暖阳拂面,原来又是一年春天了。

    “是谁?谁在说话?”

    “是我呀!”一团红色水汽很快飘到他眼前,看起来软软的很好摸。

    “你是什么?”他伸出枝条碰了碰她。嗯,触感和温度都不错。

    “我叫云,是这天地间唯一一朵云。”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孑然一身的啊?

    积年累月深入根系的悲伤瞬时了无踪影,他雀跃极了,摇晃着满头的叶子,手舞足蹈,“我是树,我是天地间唯一的树!”

    “不,你只是地上唯一的树。”红云飘到他身上,纠正说,“因为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认识一颗树了,它长在汤谷,枝头开满了扶桑花,身边还有两只大金乌。但它不像你,它不会说话,我甚至不知道它有没有灵识……”

    红云绕着他喋喋不休。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他想,这是他除了自己之外,第一次听到别的声音。

    “汤谷在哪儿?扶桑是什么?金乌是谁?他们也会说话吗?……”

    “啊……你干嘛一口气问这么多!”红云坠在他肩头,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且让我理一理!汤谷呢,在天上,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就是在那儿诞生的,所以我身上就被染红啦!”但说到自己的来处,她很快便恢复了活力,“扶桑也是红色的,是一种很漂亮的花,估计也和我一样是被太阳染色了吧……哦对了,还有金乌,他们是很威风的大鸟,不但会说话,而且还有名字呐!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亲兄弟,一个叫帝夋,另一个叫太一……”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诠释,讲天上无数星星的眼睛,讲日出是如何光芒万丈、永垂不朽,讲不太圆满的月亮,单单存在着就有一种稀缺之美,讲那些枯萎的扶桑花瓣,死亡于它们而言不是终点,它们会顺着流水漂进虞渊里去,明年与她在枝头重聚。

    她说,宇宙的开辟大概就是为了孕育这些好的美的事物吧,这世界除了她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声音,每次听到那些声音,她就会倍感幸福……你说是不是呀,可爱果子?

    他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些难为情。你干嘛叫我可爱果子,我明明是一棵货真价实的树啊!

    因为你的果子真的究极可爱嘛。

    原来“究极”和“可爱”两个词还能这么搭配着用吗?太神奇了。

    他用树枝挠了挠头,思索了半天,冒出来一句:谢谢,你也无穷漂亮。

    听罢,红云却默不作声了。

    你怎么了,漂亮云彩?他问。

    你、你没看到我在脸红吗!红云大喊。

    哈哈哈哈!他突然觉得好开心,笑得叶子跟着乱颤,可你本来就是红色的呀。

    也是哦……红云嗫嚅一声,趴在他肩头,不知为何好像有些忧郁。

    你怎么了,漂亮云彩?他又仰头问。

    啊!我在提前预习伤心呢!她欲哭无泪地说,怎么办啊可爱果子我实在太喜欢你了,如果我们就此分别的话,我会每天想你想到发疯的。我可以把你带走吗?

    可以啊!一种顿然的狂喜冲上他心头。

    真的吗真的吗!你没在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小漂亮。

    我已经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孤寂了太久,是你携来死而复苏的春风,吹走那些寂寥的哀秋。

    那时候的世界多纯粹,没有求仙证道,没有三大量劫,没有是是非非,也没有紫霄宫……

    在那么多元会里,都只有你和我。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如何共同游历,共同化形的?风霜雨雪鱼虫鸟兽追不上我们的脚步,日月星辰山川大海是属于我们的乐园。

    你本该如此,做比我还肆意的逍遥散人,不拘绳墨,貂裘换酒,逛市集、听戏园、看烟火,在凡俗熙攘间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穿着你那身耀眼的衣裳,躺在开满红扶的树上纵情欢歌。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套上沉重的铐镣,压在千钧海水之下,忍受冷眼与闲言碎语,还要被剥夺踏上岸边的自由。

    龙宫夜宴那天,你怎能说跪就跪呢?

    当年那个离经叛道、孤妄放纵的你上哪儿去了?

    在你陨落后的这些年,你还会梦到开满扶桑的老树吗?

    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的。一定会的。

    我会等待,等云开雾散,等诺言兑现,等我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在朗朗乾坤下的那天。

    我会继续等待,像数不清的元会之前,一棵树等待一朵云的出现。

    万寿山,五庄观。

    远处喜乐隐隐可闻。

    镇元子身着一拢大红直裰婚服,头戴银冠,腰系玉佩,长发整齐梳散在肩后。

    他从墙上取下一柄薄如蝉翼的佩剑,认真地擦拭起来,此剑是用晶莹剔透的火玉制成的,此刻,剑身正流淌着润泽的莹光,他凝视许久,唇边渐渐盈满笑意。

    就是这件宝物,曾被它的主人别在腰间,度过了无穷的岁月。主人殒身后,它被尘封此处不见天日,如今可算要得到物归原主之时。

    童子就在此刻轻声叩门,“庄主,吉时快要到了。”

    镇元子神色紧张又欢喜,将宝剑收回剑鞘,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

    此时此刻,他心中有那么多按捺不住的期盼,希望这世上的一切美好,都能被恰如其分地成全。

    深红的龙凤烛插满大殿,桃红锻彩绣出的喜结连枝锦垂在堂前,轧金为丝、流珠为饰,朱红的双喜字花灯挂了满院。地上是猩红的长毡,头顶是水红的灯笼,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喜气。

    赞礼者呼:“吉时到!”

    锣鼓喧天,琴瑟齐鸣。

    镇元子胸缀绣球,乌发如墨,在红毯上挺直了脊柱,宛若松柏。

    殿门缓缓拉开,只见敖夜凤冠霞帔,虽被喜帕遮住漂亮脸庞,可层层叠叠的喜袍在她身上却见不到任何累赘之感,反倒柳腰袅娜、翩翩动人。

    镇元子呼吸一滞,犹如一张骤然落地摊开的尘封画轴,梦中人穿红装的模样忽现眼前。

    鼓乐之中,他笑意翩然,缓缓牵至她的手,一步步踏上红毯。

    “上香,二上香,三上香!”

    他看见她袖下好似鲜嫩葱尖的十指,指甲被蔻丹染成透骨鲜红。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他听见她裙摆上缀着的东海珍珠流苏,在一步一动时簌簌作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如此繁复。

    最后礼赞者唱:“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如此言笑晏晏,欢歌笑语。

    直至暮鼓声声,灯火阑珊。

    宾客退去,朱红殿门徐徐合上。

    如此,再没有青天白日下的人声鼎沸,只剩红纱帐内的秉烛夜谈。

    阿夜安静坐在软塌之上,十指交握。

    窗外,徘徊的月色幽幽踱进来,柔柔铺在素红的锦被上。

    镇元子背对着她,往翠绿盏子里斟合卺酒。这酒是万寿山上桑果所造,芳香四溢。

    可总归还是比不上汤谷的那棵老扶桑。

    他记得,当年她还住在火云宫的时候,总要用老树结的果子酿酒。那酒透着阳光的七种色彩,蕴着万物的清醇香气,开坛宴请的时候,所有人都喝醉了,太上,元始,通天,接引和准提,伏羲和女娲……

    他记得那夜他醉得东倒西歪,流连于大家在树下欢聚一堂的韶华,迷迷糊糊对她说,“小漂亮,我好想永远停在这个时代。”

    “可是小果子,未来一无所知才会有惊喜啊。”她嬉笑着拍他的肩膀,双颊红得人如其名,对着东方的日出举起酒杯,“你要做的,就是专心享受现在——看,好山,好水,好朋友!”

    后来,好景,好酒,好朋友,全都不在了。

    红云元神熄灭,修为散尽,火云宫被烧成焦土,扶桑树被炼成死木。

    可他记得她堕入凡尘前那坚硬锐利的一笑,宛若火焰,灼得元始局蹐不安,直至她的身体被天雷撕得粉碎。

    此刻,两只盏子被斟满,镇元子捏紧上好的翡翠,杯壁碰撞的声音相当清脆。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甜冽的酒香飘了满屋。

    “小漂亮。”他唤。

    喝下这杯酒,回来吧。

    鲜红的喜帕被撩拨在地。

    瞳孔骤然收缩,他拿杯的手一颤,些许酒液洒在她的袖幅之上。

    “道君……”

    那盖头之下,已是面容憔悴的泪人儿。

    记忆与现实如同锦帛被硬生生撕开两段,她的眼里只有绝望,没有狂骄,只有畏怯,没有爱意。

    镇元子说不出话,他苦笑起来,刚犹豫着向她伸出手,她的眼泪就滴在他手背上。

    宿命是多残忍的东西,连他心上那朵无拘无缚的云彩也逃不出去。

    那些古老的破旧的陶罐上还刻着属于他们的传说,可此刻他就站在她的对面,中间却已然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别哭了。没有你首肯,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泪水,沉吟道。

    “你要多笑,笑得最大声,让当初伤害你的人都听到,他们并没有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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