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初见
昼短夜长,一日光景转眼溜走,不觉间灯笼高悬,这便宣告着上京城入了夜。
顾承暄自军营中回来时天已黑了,照常更衣沐浴后,他回到榻前准备就寝。
借着如豆灯火,余光倏的瞟见几点嫣红。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顾承暄起身走至案几前,拾起白日偶得的红豆珠串把玩着。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顾承暄素来对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不上心,而今不知为何忽的来了几分兴致。他寻出枚锦匣,将红豆珠串放入其中,和自己珍藏的那只陶瓶一并搁在床榻前。
是夜,顾承暄破例没受困于梦魇,转而梦起少年时的那一段初遇。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那年冬狩的地点便定在了漠川平原。
漠川行宫内便有一处不小的林子,皇帝提议先在此处放些猎物,让各府儿郎先行比试。
顾承暄少年时便精于骑射,连发数箭一骑绝尘,博得皇帝的赞誉。
皇帝递了个眼色,一旁的公公鞠着身子放出只分外机警的猎物,方一打开笼子,那猎物便瞬间窜地没了踪影。各路坐骑登时在主人的驱使之下嘶鸣着追随而去。
密林中突然闪过一抹踪影,顾承暄捕捉到那抹影子的去向,迅疾策马前去。
他追着影子不觉间来到一草木繁密处,说来也奇怪,寒冬腊月,行宫内这处竟草木丛生。
顾承暄盯住了前方奔跃的猎物,刚想张弓搭箭瞄准目标,抬臂时却被树上垂挂下的藤条划伤了手臂。粗壮的藤条上布满尖刺,密密麻麻扎进肉里,顾承暄吃痛放下弓箭,忍不住打量起这不知名的藤条。
尖刺带着弯弯的勾子,穿透冬衣勾住了他的手臂。
顾承暄一咬牙,猛地将手臂自藤条下挣脱开。
血迹丝丝洇染开来,如同一条条细小的蛇在冬衣上迅疾游走。
他用另一只手解开半身衣袖,揭下染血的袖面,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撒了些药粉在左臂伤口上。
伤口一触到药粉便离奇地变成青紫色,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自伤口蓦的袭来,顾承暄咬紧牙关。寒风呼啸,他的额上发间却禁不住冒出细密的冷汗。
不对!
寻常伤口敷了这药不应该有如此反应。
伤口上似是撒了几斤盐,而后被反复大力揉搓一般疼得厉害。
顾承暄不住在寒风中疼得颤抖,豆大的冷汗一滴接一滴自额间滑落。
更离奇的是,他的头脑渐渐昏沉。仅存的理智让他明白,他不是被疼昏的,而是中了毒。眼前从未见过的藤条便是元凶,毒素逐渐在他体内扩散开。
眼前草木影子重叠,远处的猎物模糊不见,耳畔的风声也莫名消失。顾承暄只觉得地动山摇,下一瞬便失去平衡,自马背上重重跌落。
双眸合上前,一瞬浅碧色影子倏然出现,摇摇晃晃坠进他的眼底。
是树上垂落的不知名藤条吗?亦或是别的什么草木。
唔,摔下马背为何一点也不疼。
顾承暄来不及多想,昏昏沉沉晕了过去。
林下有风,轻轻吹拂过他的伤臂,冰凉舒适,伤口竟已不觉疼痛。
让他想起春三月里的上京城,微风柔和,春来雪消冰融。
风?
数九寒天里的丛林,哪来的微风?!
顾承暄心中陡然一惊,警觉地睁开眼挺身要起来。
刚睁开眼挺起身,便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里。
面面相觑。
顾承暄起身的动作太突然,险些撞到了小姑娘的脸。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气氛有些微妙。
少年郎顾承暄长这么大,第一次脸上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小姑娘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她瞪大了双眼,神色中尽显“有病啊这么突然起来很吓人的你知不知道”。
不过她转念一想,嗯,此时的他的确有病。
那也不应该有这么一出动作,很意外很吓人的好不好!
顾承暄慌忙移开对视的目光,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臂,这才发现,原本青紫可怖的伤口已经恢复正常。
“我这是……”
“这里是林中值守的小屋,你被一线藤划伤了,中了藤毒,我见这里没人,便将你带进来疗伤。”
“一线藤?”顾承暄抬眸,略微思索后开口说道:“倒是从未听闻过,这是何种毒物,我用了药,伤口反倒疼得厉害。”
“哦,这种藤蔓只在寒冷的漠川地界生长,你没听过倒也正常。顾名思义,‘一线’便是中了此毒只有一线生机之意。”小姑娘伸手抓向他的伤臂,顾承暄微微一怔,左手迅速后撤。
“哎呀你躲什么呀!”小姑娘大大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高兴地努努嘴。
“你看着,我说与你听!”小姑娘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道。
“要解此藤的毒,只能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你用的寻常伤药反倒会催进藤毒的发作,你瞧,我帮你把毒液吸了出来,再配上我做的药,伤口已经愈合啦。”
小姑娘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懵懂的模样,瞬间颇有成就感,说着说着满意地笑了。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
顾承暄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
浅碧色。
他这才注意到,面前小姑娘穿着浅碧色袄裙,裙摆沾上了好些泥土与落叶,还有几处清晰的划痕。
方才昏倒之前,最后映入他眼眸的一瞬浅碧色竟然是她。
“你藤毒发作时,碰巧被我遇见。你昏了过去自马背跌落,我刚好跑到马下接住你。”
“你真的好重啊,把我压倒了,我摔得好痛。”小姑娘蹙着秀气的眉,痛心疾首道。
她伸出手,惋惜地轻轻抚摸自己的裙摆,低声叹道:“宫里娘娘送我的新裙子,我今日才舍得穿上,就这么被弄脏了。”
顾承暄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满是歉意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妙手回春,在下无以为报,还请姑娘告知府邸姓名,在下择日定当亲自登门道谢。”
小姑娘闻言微微一怔,洒脱地摆摆手,道:“小事小事,做好事不留名。也谈不上什么妙手回春,不过是闲来无事便跟着药郎学鼓弄药草,知道的花木多了些罢了。”
“喏,这药你拿着,我自己制的,一日两次在伤口上撒上薄薄的一层,你的伤很快就可以痊愈了。”小姑娘捏着一个小小的药瓶递到顾承暄的眼前。
顾承暄道了声谢,接过药瓶细细打量着。较之官窑出品的陶瓷器,小陶瓶略显拙劣,孩子气般捏上了两只小耳朵,雕成兔子状。瓶身还有着浅浅的指纹,不似寻常用的陶瓶那般精致光洁。
小姑娘盯着他,见他看这小瓶看得认真,便扭捏地笑了笑。
“是我用陶土捏的,很丑吧?但是我很喜欢。”
顾承暄慌忙摇摇头,连声否认:“不不不,我觉得它很可爱。”说罢,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急切,茫然着眨眨眼,少年感到耳朵微微发烫。
正说着,床榻下传来“叽叽”“吱吱”的叫声。顾承暄登时目光一凛,这声音正如他昏倒前追击的猎物发出的叫声一样。
小姑娘闻声却忽然绽开明朗的笑意。
“大毛,你回来啦?来,到我这儿来。”她侧身,伸手欢快地唤着床下的影子。
顾承暄的目光自床榻之下转开,落在她的面容上,蓦地呼吸凝滞。
几缕发丝懒懒垂落在小姑娘白皙的脸颊上、脖颈间,伴着她的动作松松痒痒飘摇着。小姑娘天真烂漫地笑着,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星光点点,睫羽似灵动的小蝶般翩翩翻飞。
垂眸含笑时漾起梨涡浅浅。
小姑娘的笑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初春柔和的微风,林间雀跃的小鹿,雪消冰融山涧轻跳的清泉,清晨破开黑暗的第一缕阳光……
顾承暄不由地敛声屏气,只觉得呼吸慢了下来。
“叽~”一只金褐色的猴子轻巧敏捷跳入小姑娘的怀中,一对爪子顽皮地不停抓挠着,眼睛骨碌骨碌转,在小姑娘怀里四处张望时对上顾承暄的目光。
“吱!叽叽叽叽!”猴子忽然恼了,它发出急躁的警告声,在小姑娘怀中发狠挣扎着,伸长爪子冲顾承暄的方向狠厉抓挠。
小姑娘将猴子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拍了拍它的爪子,轻斥道:“大毛你做什么?乖一点,这人的脸生得如此好看,你可千万不能给挠破了相。”
顾承暄:“……”关键时刻靠脸保命?
轻咳了两声,顾承暄正色道:“在下武安侯府顾承暄,姑娘既不愿透露名姓,来日若有需要,可来武安侯府找我。”
“我能有什么需要啊,经年累月被困在宫墙里,左右出不去,找你有何用……”小姑娘蓦地一顿,继而抿抿唇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满眼期待望向他。
“你,什么忙都可以帮吗?”她飞快地眨眨眼睛,补充道:“我不会刻意让你为难的,这个忙,你若是不愿我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看着她眸中充满希冀的光亮逐渐熄灭,顾承暄没来由地心下一紧,心脏似是被狠狠攥住。
“姑娘不妨说出来,在下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姑娘所托。”
“你若执意报恩,不如有朝一日带我离开这囚笼一般的深宫。”
“带我离开。”她道。
“好。”顾承暄毫不犹豫。
小姑娘怔了怔,见他神情格外认真,不由笑了。
“一言为定,我等你啊。”她伸出小拇指去勾起顾承暄的指尖,两根手指摇摇晃晃缔结了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