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死
依着宫中礼节,景初融应当每日向两位贵妃晨昏定省。
她得了空便唤来宫女给她讲述各处宫殿布局和其中路线。
听了半晌,景初融铺陈纸笔,依据描述简单绘了张图。
她在灯火下细细揣摩图纸,纤细白皙的指尖闪着莹润光泽落在纸上,点出一条路线。
筑玉轩距离越贵妃的钟粹宫稍近些,过了钟粹宫再走上一段路,便是皇帝居住的寝殿。而后绕过一座御花园,需得再行两刻钟才能到冯贵妃的储秀宫。
这是最常规的路线,也最耗费时间。
景初融轻轻捏起图纸,透过如豆灯火略一思索,便寻出一条新路线。
皇帝寝殿与侧殿之间有两堵朱墙相夹而成的甬道,西侧侧殿平日里空落落的,只有进宫侍疾的皇亲国戚才会住在侧殿。
若从甬道间穿过,倒能省去不少路程。
灯下观美人,平添几分朦胧美意,衬得她越发绝色出尘。
景初融心底思忖着明日诸多事宜,剪灭灯花早早歇下了。
在上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的心里并不算安稳。
轩外呼啸了一晚的北风不似方才急切,唯恐扰了小公主清梦一般,此刻消声敛气平静下来。
透出暴风雨前夕风平浪静的意味。
翌日一早,略微用了些早膳后,景初融便让宫女引着路,按照昨夜规划的路线依次去拜访越贵妃与冯贵妃。
她从宫女处得知冯贵妃懒怠,起得晚,又因着储秀宫距离她的筑玉轩远,遂先去了钟粹宫给越贵妃请安。
自钟粹宫出来,景初融沿着太清湖畔往皇帝寝殿方向走。
冬日的太清湖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日光透过云层射向湖面,泛起耀目银色光泽,莫名刺痛了眼睛。
晨间各宫忙着梳洗用膳,宫人多在各自宫苑里忙碌,宫苑外的御道上罕见人烟,除却寒风卷携落叶翩舞,周遭十分寂静。
景初融一面走一面悄然细细打量周遭环境,不知不觉间便走进皇帝寝殿与侧殿之间的甬道。
“站住!”
一声尖利的女声划破清晨深宫禁苑内的寂静,惊起寒鸦自枯枝败叶堆里簌簌飞起。
景初融闻声停住脚步,不慌不忙转身回望。
身前引路的宫女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后,慌忙颔首俯身行礼:“奴婢见过永嘉公主,公主金安。”
来者梳着小而枯黄的发髻,约莫是惊鹄髻的式样,只是发量少了些,撑不起惊鹄髻的美感。
瘦而枯的发髻上坠满了各式簪子、金玉钗子、步摇,过于庸俗夸张。
永嘉描着极细的柳叶眉,涂着色泽过于鲜艳的胭脂,她脸上留白极大,这一黑一朱印在上面,莫名有些滑稽。
不愧是冯贵妃的女儿,行事作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永嘉公主走得着急,满头钗环叮当作响,与沉静自若的景初融相比,永嘉明显透出狼狈不堪的模样。
待她走近了,便乜着眼打量景初融,眸色中尽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永嘉两手各自扶着身旁的两名侍女,姿态高傲至极,她翘起下颌睥睨道:“你就是昨日刚回到上京的景霁?”
景初融微微点头示意,道:“见过皇姐。”
永嘉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心里十分不爽。
她本想将景初融从皮囊到内在逐层嘲讽一通,可惜出师不利。
谁知景初融竟是个标致的美人,抛却模样格外出挑不说,仪态亦是上佳。
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挑刺了。
这怎么能行呢?永嘉一定要寻个由头发作,她扶着宫女迈着步子,围绕着景初融转圈打量,越转越快。
一圈,两圈,三圈……
“呕!”
永嘉蓦地冲到甬道边的宫墙下,捧着胸口恶心地想吐。
她只一心想故意刁难景初融,绕着她寻由头发作,却始终没挑出什么不是,反倒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转晕了。
永嘉扶墙背对着景初融,景初融眸底闪过一丝鄙夷。
她冷冷扫着永嘉的背影,不轻不重问候道:“皇姐没事罢?晨起风凉,仔细受寒伤着身体,皇姐还是回宫歇息罢。”
永嘉扶着宫墙阖上眼喘息几口气,缓了缓胃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不适感,猝然转身扑向景初融,狰狞着一张脸,伸出双臂作势要把她推倒。
景初融心下一惊,不曾想过永庆竟如此放肆娇纵,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明目张胆欺负她。
永嘉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景初融灵巧侧身一闪,肩部擦着永嘉的指尖躲了过去。
永嘉扑了个空,身旁侍女见状不妙,心道公主若是少了根寒毛,她们必定会被拖去慎刑司打得皮开肉绽,于是几人慌忙争抢着过去挡住永嘉。
“啊!!!”永嘉尖叫一声,重重摔倒,狠狠砸在宫女身上,身下肉垫吃痛发出惨叫。
一旁未来得及阻拦的宫女忙上前扶起永嘉,提心吊胆仔细察看永嘉全身上下可有受伤的地方。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
“哪里疼?公主您的脸没伤着吧?”
“公主的脚如何?可还能走动?”
宫人们围着永嘉叽叽喳喳,嘘寒问暖,甬道里吵吵嚷嚷。
无人在意那几名吃痛叫疼的肉垫,景初融目光一转,走了过去,伸出手帮扶她们起身。
“伤得严重么?”景初融轻声询问。
几名宫女揉揉肩背,忙道:“不妨事的,多谢小公主帮扶。”
永嘉蓦地一把推开围着她的宫人,面色凶恶,她指着景初融厉声呵斥道:“景霁你大胆!竟敢推本公主,本宫要撕碎你这副皮囊!”
说着便张牙舞爪冲过来要抓景初融。
一招颠倒黑白,实在是蠢笨不堪,永嘉娇纵惯了,便是指鹿为马,旁人也只能附和。
那几名肉垫宫女见状忙将景初融挡在身后,拼命拦着永嘉道:“公主,公主息怒啊。”
“景霁!你过来,看本公主不撕碎你的脸皮!”
永嘉继承了冯贵妃的脾气性格,又因为有冯贵妃和纪王撑腰,在宫里肆无忌惮惯了,较之冯贵妃,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势。
景初融见状,心知永嘉今日必是有备而来,故意寻衅生事。
遂快步向甬道尽头走去,刻意引着永嘉跟着她走。
永嘉含恨不管不顾咒骂道:“和你娘一样的德行,厚颜无耻的狐狸精!”
景初融心中一痛,回眸冷冷瞪住永嘉,水盈盈的眸子瞬间暗如深渊,目露寒光,透出冰冷彻骨的警意。
永嘉霎时被吓住了,她脑中轰的一声,胆怯地咽了咽口水,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又接着痛骂。
景初融不顾她的辱骂,加快了脚步迅疾穿过甬道尽头的门。
永嘉只顾着出气,尚未意识到她跟着景初融走到了何处。
宫人们单认为小公主是在躲避永嘉,便也没去拦着景初融。
一堵朱墙映入眸中,景初融舒了口气,转身隔着宫人与永嘉对峙。
她心中沉着冷静,眸中泪光盈盈,面带委屈道:“皇姐,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故意挑衅,出手伤我?”
永嘉满心火气,没理清她话中的意思,尖声怒斥道:“我打的就是你!怎么?不服吗?本宫今日不但要打你,还要扒下你一层皮!”
景初融勾唇隐隐一笑,心道永嘉上套了。
她的双眸弥散开水雾,捏着帕子拭泪,循循善诱,小声凄然道:“皇姐怎能如此欺辱我,深宫禁苑里厉声喧哗,姐姐莫不是在冒犯父皇的威严?
我虽可怜,却和姐姐同为大厉公主,我的母妃是父皇亲口册封的妃子,皇姐辱我母妃,莫不是在质疑父皇的圣谕?”
永嘉此刻全然被激怒了,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她敞开声音,肆意叫嚣道:“你以为父皇会给你撑腰?本宫就要欺辱你,你又能如何?父皇被猪油蒙了心,老昏了头,才看不清你与云妃的真面目。”
景初融声泪俱下,颤抖地如风中的小树,眸中满是哀凉。
大颗泪珠涌出眼眶,泪水自下颌滑落,浸湿了帕子,哭的令人见之心碎。
她低声大恸:“姐姐为何辱我母妃,她已经薨了,何必……”
“父皇就在此处,有本事你去求他来给你和你母妃撑腰啊?哼!”
永嘉见她哭得伤心,恶狠狠出了一口气,不由快意地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猝然察觉到不对。
父皇就在此处……就在此处……此处……
轰的一声,晴天霹雳震碎了永嘉的脑子,她霎时脸色一白,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
为时已晚,两名黑衣人自朱墙内一跃而出,各钳住永嘉一臂用力利落往身后一拧,将永嘉死死按伏倒地跪拜。
黑衣人本是无意,巧了,永嘉跪拜的方向面朝着景初融。
景初融见状遂悠悠转正了身子,正对上永嘉。
永嘉见自己被迫跪着景初融,拼命挣扎要起来,刚一动弹,肩背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吃痛禁不住伏低身子,用力过猛“噗通”一声以头抢地。竟给景初融磕了个头,额头上顿时肿起青紫色的大包。
“放开本宫!快放开本宫!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害我,我母妃知道的一定把你们吊起来狠狠打!”
“痛!好痛!混账奴才还不放开本宫!”
任她如何痛骂,二人仍不松手。
宫人们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想救下永嘉,却畏惧影卫的威慑,被吓退了。
景初融仍在那里一面漫不经心捏着帕子低声啜泣,一面拿帕子掩住眼眸愉悦地欣赏着永嘉狼狈的模样。
皇姐,这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景初融初回上京,根基不稳,秉持着见面有事无事笑嘻嘻的原则,并不想多生事端。
更何况永嘉有冯贵妃和纪王护着,路过的蚂蚁见到她都知道绕道走。
谁知道入宫首日便撞见了这麻烦精,还紧追不舍诬陷景初融。
昨日尚有顾承暄能好心出手相助,今日这深宫禁苑内景初融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如今还有谁能压制住冯贵妃?
除却皇帝再无他人。
且不谈皇帝卧病在床不能主持大局,他若是真心疼爱景初融,能把小公主抛弃在行宫不管不问?
无妨,皇帝不能出面,他的影卫却可以为了维护主子,而铲除一切不利于皇帝的人。
这倒是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
景初融昨夜研究地图时,故意定下了这条路线,一来是走起路来省时间,二来,则是以防不时之需,方便借用影卫的势力去抵挡。
“嘉儿,嘉儿……”冯贵妃在轿辇上便看到心肝儿被人按在地上跪着,心疼地忍不住叫唤。
她急躁地拍拍扶手,厉声尖叫着:“快,快些走!本宫的嘉儿怎能受此屈辱,本宫,本宫要将这帮人打入慎刑司!”
纪王却眯起眼睛察觉到不妙,他眉头紧锁,看向冯贵妃,劝道:“母妃,那似乎是影卫……”
冯贵妃丝毫不顾他,蹬着眼睛吼道:“本宫管他是硬卫还是软卫!儿啊,你看到了么?嘉儿她长这么大,一句重话都没受过,你定要将这些人重刑拷打,为你妹妹出一口恶气!”
轿辇到了跟前,冯贵妃心急火燎地扶着嬷嬷去看永嘉。
“嘉儿,嘉儿。”冯贵妃心疼地扑上前抱住地上狼狈不堪的永嘉。
永嘉见为自己撑腰的人来了,号啕大哭道:“母妃,您要为嘉儿做主啊。母妃,嘉儿好痛啊,您快让他们放开嘉儿。”
冯贵妃火冒三丈,她不住拼命拍打推搡着扣住永嘉的影卫,嘶吼道:“不长眼的,还不放开公主。谁给你们的胆子,胆敢欺负公主,活腻歪了不是?”
纪王想出声劝阻,奈何冯贵妃在气头上,油盐不进。
扣住永嘉的黑衣影卫冷冷道:“臣奉陛下之命,护卫宫廷,贵妃安敢阻拦?
公主在陛下寝殿前满口污言秽语,肆意喧哗扰乱深宫清静,此乃第一宗罪;
以下犯上,妄言陛下,此乃第二宗罪;
口出狂言,辱骂陛下亲封的亡妃,藐视皇威,此乃第三宗罪。数罪并罚,公主可有辩驳?”
冯贵妃闻言一怔,心下霎时凉凉,满脑的火气瞬间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
她来之前,单以为永嘉和景初融犯了口角,在她眼皮底下这就是小事一桩。
谁知,谁知永嘉这孩子忒放肆了,竟辱骂到了皇帝头上。
皇帝的影卫,只效忠当朝皇帝一人,皇帝薨逝后影卫便自行解散,并不会继续效忠跟随下任君主。
冯贵妃再受宠,纪王的权势再大,影卫也不会听命于他们。
纪王心底愤恨不已,这个蠢妹妹无论从小到大给他惹了多少事端,他都一一压下,反而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这下倒好,辱到父皇面前来了。
冯贵妃慌乱的摇着头,永嘉不停哭着闹着让冯贵妃越发烦躁不安,脑海中忽地炸开一个念头。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细长的眼缝中迸出算计与肆意的精光来,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信口雌黄污蔑公主。尔等说公主方才藐视皇威,可有证据?啊?除了你们,还有谁听到了?”
纪王愣住了,他竟不曾想到这一点。若只有影卫作证,倒也没什么,即便加上景初融,也不足为信。
影卫冷哼一声,手上力度不减,疼得永嘉哼哼唧唧落泪。
影卫道:“御前侍奉的罗公公也听见了,贵妃还有异议么?”
“罗培喜又算得了什么?如今陛下口不能言,你们奴才就敢蹬鼻子上脸,抱成团来欺负我们储秀宫了?”
冯贵妃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心道只要咬死永嘉是被冤枉的,又无有权有势的证人来作证,这罪名,就定不到永嘉的头上。
影卫显然是被冯贵妃母女的无耻给气到了,心想陛下怎么纳了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妃子。
场面陷入僵局,长久扣住公主不放倒也不是个办法,若按以往的规矩,影卫直接拿人问罪便是,不想冯贵妃撒泼打混来了这么一出,这是要污蔑影卫的名声。
日后若是皇上神志清醒了,她再把这事捅到皇上面前,影卫便会蒙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景初融心中紧了紧,这冯氏母女的做派当真是上不了台面。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今日若不让永嘉吃点教训,真被冯贵妃浑水摸鱼混过去了,来日不知要怎样变本加厉。
冯贵妃撑着腰理直气壮质问影卫:“你们倒是说话啊,谁能作证?找不出证人,就把公主给放了,自请去慎刑司受刑!”
影卫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冯贵妃得意洋洋,永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景初融双手绞紧了帕子,心中升腾起不安。
她迅疾思索应对之策,正想着,忽闻前方侧殿之内传出低沉喑哑的男声,透出抱病虚弱之势,音量不大却字字清晰——
“本王可以为诸位作证。”
纪王在听见这熟悉的声线的一刻,不由气血喷涌,他攥紧了袖中拳头,身子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