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审问(修)
漠川飞雪大如席,寒风冻骨,严霜切肌。
“吁。”几名金狮军的将士自前方折返,从不远处的枯木丛里拖回了什么。
“禀少将军,经属下查验,此人中箭昏迷,尚存一丝生机。”
景初融寻声抬头看过去时,才发现那支利箭擦过她的上臂射向前方,正中一名白衣刺客。
刺客通身雪白,卧在地上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极难引起过往人的注意。
一支白羽箭没入胸前,穿透身体,大片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胸前身后皆湿了一片,血肉模糊。
只一眼,景初融登时紧闭双目,不忍再看。
合上眼眸,那般惨不忍睹的伤痕尤自在眼前浮现,她禁不住蹙紧了眉。
上臂伤口沁出的血珠沿着她的指缝缓缓流下,她颤抖着手咬牙捂紧,全身止不住战栗着,似乎那支箭此刻钻入了她的肉中。
不知是因着伤口疼得厉害,还是因着心慌胆战。
刺客手中的箭支已在弦上,方才只需轻轻扣动机关,便可轻松射杀过往行人。
可惜啊,终究是没能躲过顾承暄的眼。
一箭双雕,很好。
顾承暄满意地勾了勾唇,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景初融闻声再次看向顾承暄,她心下一抽,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不单单是冷,更有对那支箭的畏惧。
顾承暄挑挑眉冷冷扫了一眼景初融,不紧不慢道:“带走。”
又昂头用下颌点了点前方,道:“刺客也带走,给他留了一口气,足够吐出真话了。”
说罢,把弓箭一抛,兀自策马扬长而去。
留下景初融在雪地中央,被几名军士拽着手臂挣扎着站起来。
景初融仍旧被关回漠川行宫内的大牢。
她踉踉跄跄进了门,一脚跌坐在阴冷破败的床榻上。
“咣当!”大门被关上,守卫特地多加了几道锁,一边缠绕着锁链,一边警惕地盯着小公主。
景初融无视外界的目光,她将自己缩起来,抱成小小的一团取暖。
这里太冷了,墙外寒风呼啸,墙内阴风肆虐,又湿又冷。寒意遏制不住地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难自抑地颤抖着。
大牢里没有御寒的工具,只有一堆干草,一床薄薄的破旧薄被。她身上的衣裙早在雪地里翻滚时便被弄湿了,此时此地,也没有干净衣裳可供她换上。
这夜,太难熬了。
不知过了多久,景初融逐渐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身体里游走。
她望见云娘娘和瞿娘娘来牢里探望她,景初融眼眶一热,扑过去紧抓着牢笼,问她们怎么来了,她们却一反常态,只是哭泣,并不言语。
片刻后,熙熙攘攘的来了一大群人,点名要将景初融带走,说她与滕王勾结的证据被搜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滕王夺位失败已被处决,景初融作为党羽也难逃一死。
她大呼冤枉,却意外发现自己失了声。周围衙役凶神恶煞一般聚了上来拿她,她拼命抵抗,却不敌他们人多口杂,争执间……
“嚓!”
景初融睁开眼,天已大亮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顿觉全身酸痛疲,乏力得很。
不对!
此处并非行宫大牢。
她两臂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陌生环境,目光渐渐转到了床榻之下。
又又又一次目光交汇。
阴魂不散的臭男人!
那人仍是一副矜贵高傲的姿态,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哉劲儿,居高临下俯视着景初融。
像在冷眼旁观着一只濒死挣扎的猎物。
“哦?”顾承暄颇感意外地扬起眉,冷哼了一声。
他抬脚,用绣着云纹的墨靴拨了拨地上的碎瓷片,随即似有若无地叹息道:“冰天雪地的,好不容易煎了碗热的汤药,喏,被公主你亲手打翻了。”
景初融感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起了烧。
刚欲伸手放在额上试探,忽然发觉胳膊上多了包扎好的绷带,看来伤口已经被处理了。
现实比她预想的情况要好得多。景初融原以为他们会放手不管,任她自生自灭。
“我这是在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语气凉凉,带着一丝怯弱。
“公主夜间起了高烧,伤势也不轻,被我的人报了上来。顾某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打扰行宫里的贵人们,不得已,委屈公主暂居顾某的军营,请军医来为公主诊治。”
顾承暄偏头,冷冷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在景初融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
景初融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心里嘟囔着:“满口谎话!什么人微言轻不敢打扰贵人,分明就是怕我回了宫室轻车熟路再逃跑。”
“公主的确不一般,上京城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擦破了点皮都要哭哭啼啼的,公主上臂的伤昨日回来时便有溃烂之势,公主一声不吭,竟也不害怕。”
顾承暄走近了些,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床上的景初融。
“所以想明白之后,我就十分佩服昨日公主在雪地里的表演。
公主真是好谋算,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复杂的心思,在下惶恐啊,难怪公主能与滕王搅到一起。
适时利用同情心,眼泪说来便来,实在是妙不可言!”他拍着手掌叫好,话锋一转。
“那么公主,究竟怎样才肯交代滕王的安排——”顾承暄蓦地倾身上前靠近景初融。
“公主可谓是坚忍不拔,被关了这么些时日也不松口。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有耐心陪公主耗下去,我只要得到我要的消息便会放了公主,还请公主不要再装模作样地演戏,挑战我的底线。”
“那支箭,便是你的教训。”
顾承暄毫不掩饰他的情绪,收敛起平日里那副淡漠矜贵的劲儿,言语中带着狰狞的狠厉。
床榻之上的小姑娘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墙坐着,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先前那副怯懦躲闪的神色却全然消失。
她缓了缓气息,便对上顾承暄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和你们所说的滕王殿下,并无任何关联,我不认识他。”
“呵。”顾承暄冷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公主,还是嘴硬不肯认吗?你凭什么咬定和滕王没有联系。”
“你凭什么给我定罪!”景初融也不退让,当即反问道。
“笑话,滕王自梁州一役兵败后北上,且战且退。退至漠川便没了踪影,我方斥候来报,滕王进入行宫与公主待了半个时辰后立即率大军往西北方向撤。”
“你说说,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和事,能使他在战败之时拼着失去逃命的机会,也要见上一面。”
“更离奇的事,离开漠川行宫之后,战争形势竟有了反转,一贯被追击的滕王一方竟有余力反击,得了喘息的机会。”
“是谁,在与他商议布局,改变了他行军作战的风格。”
“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是在怀疑我参与了滕王的排兵布阵的计划吗?”景初融问道。
“公主是个聪明人。先前我也不信,你一个无权无势的没落公主,能有多大的本事。”顾承暄想了想,一偏头勾唇笑了笑。
俊美的脸棱角分明,纤薄的唇一抿,无端泄出几分杀气。
“至此,我确信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你聪明隐忍,骗过了许多人。你不甘心贵为公主却只能一辈子屈居偏远的行宫,所以与滕王达成协议,你助他一臂之力,他帮你逃脱困境。”
“多么合情合理的交易啊。”
顾承暄倾身上前,带有薄茧的指尖蓦地扼住景初融的喉咙。
“滕王甚至为你留下了接应的人,你莫要忘了昨日雪地里的刺客,他就埋伏在漠川雪林,等着为你挡下后面的追兵。”
“公主还有什么想辩解的么?”
景初融眉间染上不悦之色,她亦是冷冷问道:“你是在审我吗?”
“浪费了这么些时日,公主不愿意交代,我只能亲自来审。”
顾承暄五指一紧,景初融被掐得不由闷哼一声。
“你口口声声笃定我是滕王的党羽,那么你呢,你又属于哪方阵营?”景初融稳住心神,静默片刻抬眸看向顾承暄。
不等顾承暄开口,景初融紧接着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再说一遍,我与滕王,并无牵涉。”
指尖力气施重了几分,狠厉与杀戮自深邃的眸底倾泻而出,顾承暄从齿缝里冷冷逼出几个字:“冥顽不灵,人面蛇心!”
景初融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我是公主,即使再落魄也是大厉的公主,你只是效忠大厉的臣子,安能屈打成招、取我性命。带我去见陛下!”
顾承暄动了怒气,胸腔内气血翻腾不止,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他含恨松开手,脚下一动,墨靴尖挑起一块碎瓷片直冲门口飞去。
“嚓!”
“哎……”
门外的常伯琛应声而入。
“呼,幸好我躲的快。”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扫了一眼顾承暄的脸色,又转开目光去看景初融。
得了,里面这俩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臭。
“长烁啊,别气了,此次我们只能带着小公主一道回上京。”
常伯琛刚把手臂搭在顾承暄肩上,顾承暄闻言反手将他甩开。
“什么意思?”顾承暄瞥了他一眼,冷冷问道。
“刚得了纪王殿下的令,让咱们带着公主一起回上京。”
常伯琛毫不在意地又把自己的手臂搭在顾承暄的肩上,揽着他把他往外推。
“长烁,出去说出去说。”
常伯琛兀自回头望了一眼景初融,顿了顿,掀开帘幕将顾承暄推了出去。
“长烁,对着这张脸,你真的忍心动手么?”常伯琛默了默,终究还是开了口。
顾承暄闻言一怔,头痛欲裂,禁不住掌握成拳,青筋暴起。
一滴滚烫的泪终是承受不住他的痛楚,自眼角坠落。
常伯琛扶住了他,沉声道:“想必你也看出了,小公主的模样有永庆公主的影子,这才没忍心严刑逼供,对么?”
顾承暄不应,失了魂魄般,淋着雪一步一步僵硬地往前走。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身后传来常伯琛沉静的话语,逆着风雪,利刃般破开皮肉一字一句割在他心上。
“即便小公主死在这里,纪王也不会责罚我们,你方才明明动了杀机。”
“顾承暄,你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