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终章
“方导,您可以先让他试试戏。”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临时导演办公室里,盛计说明大致情况后道。
方导听盛计说盛星筵没法拍戏后本来一个头两个大,但在看到贺知时却渐渐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贺知半晌,随即朝办公室外头喊了副导演:“老文,给我找两个化妆师过来!带上化妆包和秦山雪的戏服!”秦山雪就是这部戏反派的名字。
不一会儿,两个化妆师姑娘拎着化妆包和一件素净的汉服一头雾水地进了房间,一进来就见方导一脸严肃地指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道:“就在这,给他化妆,他试秦山雪。尽量快点。”
化妆师们虽然一头雾水,但导演都发话了,还是连忙给贺知戴了头套上了妆,因为时间紧,妆上得很简单,头套也不是特别贴,贺知也没有把样式繁杂的衣服全部穿上身,只披了件白色的外袍。
化完妆一位化妆师看着镜子里在束发映衬下眉眼更加精致的青年一愣,她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装束效果会这么好。
“方导,好了。”化妆师边让开边道。
方导点点头,看着贺知的脸沉默几秒,终于开口对他道:“秦山雪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从生到死都心高气傲,狂妄到连自己的死都只握到自己手里。你是秦山雪,我是你的对手,现在,你看向我。”
贺知闻言一愣,他并未接触过剧本,除了群演从未演过戏,甚至刚刚才知道自己有可能拿到的角色叫秦山雪。但不知怎地,听到方导对角色的描述去忖度角色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也这么酣畅淋漓地走进过一个又一个角色的内心。
于是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方导……
陈月白走进房间时,便看到身披素白外袍、黑发髙束向方导看去的青年。此时的青年完全褪去了平时温顺的模样,站在那里高傲又疏离,整个人仿佛悬崖之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利冰棱,傲慢地向世人展示着棱角,从不屑于藏拙。过于宽大的素白外袍把青年衬出种脆弱感,他的眼里却仿佛没有放进任何人——真正地目空一切。
青年仿佛有种魔力,整个房间都变成他的舞台,两个化妆师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连手里的眉笔都掉在地上。
陈月白几乎在看到青年的第一眼,心里就跳出“秦山雪”这个名字——这是他创造的角色,他自然知道怎样的演绎最切合角色的灵魂。
他一瞬间几乎下意识生出种恐慌感——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青年,今天早上找了贺知很久最终却在咖啡厅看到对方和盛计交谈甚欢的一幕此时又在脑海浮现,陈月白被某种他极为陌生的情绪占据,他敲了敲门,打破了青年构筑出的世界,面色冷淡地道:“老方,这是演哪出?”
方导猛地回过神来,他先朝贺知点点头,眼里沁出些意料之外的惊喜,随后便对陈月白道:“月白,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盛星筵出了些意外,这个年轻人替他的角色,他叫贺知,很有灵气。”顿了下他道:“盛世是投资商之一,盛总也同意。”
“是吗?”陈月白嘴角的笑几近冷笑,他走到方导身边,面无表情地看向贺知,像在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么说贺先生的后台是盛总?”
这话说得几近刻薄,根本不像那个和谁交往都疏离而漫不经心的陈月白说的话,方导这才觉得不对劲,他有些讶然地看向陈月白。盛计和两个化妆师也一愣。
贺知刚刚还沉浸在戏里,并未注意陈月白说了什么,出了戏看到陈月白的瞬间他眼里一亮,他想第一个和陈月白分享他有机会演他笔下角色的消息——陈月白出现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他没来得及忆起陈月白昨晚对他的伤害,于是他下意识想牵起陈月白的手,面上带了干净的笑:“陈哥,我——”
“啪”
陈月白打掉了青年朝他伸出的手,面上带着伤人的冷漠和疏离:“贺先生,我们很熟吗?结婚前就谈好了吧,结婚后我们互不干涉,你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贺知瞳孔一缩,他怔怔站在那里,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模样,心脏瞬间鲜血淋漓,那一瞬间连呼吸都是痛的。
在场的其他人睁大了眼睛,陈月白结婚的新闻人尽皆知,但他的结婚对象却太过低调,除了听说对方是用不太能见得了人的手段上了位外再没任何消息。就连盛计都没想到眼前这个样貌不输他弟弟、气质干净的年轻人是陈月白名声不太好的结婚对象。
“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慢慢放下手臂,平静地道。他微微低着头,眉眼埋在额发里,只有唇紧紧抿着,苍白得全无血色。
陈月白看着面前的青年便微微皱起眉,他脑海中便浮现出对方昨晚的样子——昨晚,青年也是这副模样,一身萧索孤寂,会刺疼他的心……
陈月白突然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他从不委屈自己,于是朝方导摆摆手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句:“不打扰你们选角了,先走了。”声音冰冷得仿佛没有任何表情。
一室沉默。
贺知依旧站在人群中央,微微低着头,周围几个人面上或同情或其他眼神像利刃一样几乎要杀死他。半晌,他抬起头,朝导演温和地笑笑,道:“方导,我合格了么?”声音平静。
方导怔了下,朝贺知点点头:“你合格了,这个角色是你的了。”
“好,谢谢。”贺知面色平静得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方导,接下来我直接开始拍么?”
方导看向贺知时眼里真正带上了温度,他道:“明天找几个记者低调点宣布换角的消息和换角的原因,这样你才不会被骂。”说到这他看向盛计:“星筵那——”贺知不被骂的关键是盛星筵得出来说话,但那位祖宗那个性子……
盛计点点头,道:“您放心,星筵会来的。”说罢他看了眼青年发红的眼角,还是未多说什么——这个青年有这么强烈的自尊,他也不会想听他说什么。
“贺知,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方导拍拍青年的肩膀:“我等会儿让人给你准备剧本,你好好准备明天的记者会。”
“好。谢谢您。”贺知并未拒绝方导的好意。
……
第二天雨依旧越下越大,甚至隐隐有夏雨的趋势。
方导要人联系了几家友媒的记者,以探班的形式组织了一次小型直播访谈。怕贺知第一次见媒体太紧张,方导和盛计在古宅选了个安静的厢房,剧组大部分人都不在。盛星筵也相当自觉地来做了说明,他第一次和颜悦色地面对媒体,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己腿上的绷带,嘴上说着很遗憾,眼里“终于脱离这个剧组”的兴奋却几乎要溢出来,直播里他的粉丝一边兴奋地表白,一边忍不住吐槽——腿断了角色也没了还这么开心的爱豆看起来真有点傻里傻气。
她们并不怪拿走盛星筵角色的年轻人,因为知道给白怜做配爱豆根本不会开心。
“大家好,我叫贺知,是个新人。”贺知站在镜头前,声音纯净好听,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紧张感,就仿佛已经非常习惯面对镜头和镁光灯。
“哇这个小哥哥有点好看唉。”直播里有一些这样的弹幕飘过。
盛星筵看着这样的贺知惊讶地眨了眨眼。
记者继续提问:“贺先生是第一次拍戏吧?您怎么看即将饰演的秦山雪这个角色?”
贺知昨晚熬夜看完了剧本,他确实有想要表达的内容。记者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并不咄咄逼人。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
贺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正要说什么,门口一道有些刺耳的声音便响起来——
“贺知,你当初要我去拍你和陈月白一起进酒店的钱还没结呢!”
接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大摇大摆大步走进来,来到贺知身边,看着贺知大声道:“当初你为了和陈月白结婚去给他下药又找我来拍照,你如愿以偿了而且就要发达了,这钱是不是也要翻一番啊!”
直播弹幕猛地爆炸,现场的媒体也一片哗然。
在一片混乱中,贺知看到和白怜一起出现在门口的陈月白此时冰冷的脸。
一瞬间,贺知觉得自己仿佛坠入地狱。
男人还在聒噪地说着什么,现场的记者面面相觑,盛计和方导也一时之间愣在那,盛星筵不耐地“啧”了一声皱了皱眉,烦躁地上前关掉了直播,他看向青年,眼里划过道别扭的担忧——他根本不信,贺知这么个干净的人会做出这种事。
贺知眼里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他眼里仿佛只有陈月白。他猛地推开男人走到陈月白面前,眼眶发红,他静静看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道:“陈哥,我没有。他说的都是假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声音平静,尾音却忍不住颤抖。
陈月白依旧面无表情,眼里的冷意却仿佛化出实质,他高高在上地看着青年,挑了眉道:“那关我什么事。”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陈哥?”白怜叫了声陈月白,随即转身朝贺知露出个笑,便大步追去。
……
秋雨又下大了,除了没有雷鸣闪电外变得和真正的夏雨一般。
大雨和夜色笼罩了一切。
盛星筵在古镇偏僻角落的大树下找到了贺知,青年浑身湿透、黑发凌乱地贴在额上,以一种保护自己的姿态、浑身狼狈地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幕。
盛星筵撑着伞走近时才发现,青年浑身泥泞,望着天幕的眼神几近空洞。不知怎地他心脏猛地一疼,连忙上前把伞撑在贺知头上,道:“那什么,贺知,你还好吧?”
半晌,贺知动作迟缓地看向对方,空洞的眼神渐渐被极致的平静填满;“多谢。我还好。”
“你别担心,我哥一定会想办法的。”盛星筵似乎是第一次做安慰人的事情,此时说了这句后睁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再也说不出别的。
贺知看着少年惨然一笑,却认认真真道:“多谢你信我,也多谢你来找我。”
贺知面上满是狼狈的雨,盛星筵却偏偏被那刻进孤寂的笑晃了神,雨声中,他仿佛听到自己心脏多跳了那么一下,这种感觉如此陌生,他睁大了眼睛。
贺知静静看向对方,突然道:“盛星筵,你的车最近用么?”
盛星筵愣了下,道:“不用啊。”他腿“断”着,他哥肯定会把他送回鲸海,不会让他碰车的。
“能借我用下么?”
盛星筵一怔:“你用车做什么?”
贺知声音平静到极致:“回鲸海收拾行礼,我该离开一个地方了。这里的事情,帮我跟你哥和方导说声对不起。回鲸海处理完事情我会亲自向他们道歉,造成的损失我也会承担。”他现在在这里呆着方导也没办法拍戏。顿了下,他面上甚至沁出个笑,道:“不用担心,我会回酒店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衣服再回去的。”
盛星筵下意识觉得面前面色平静的青年不太对劲,但还是点了头——他实在不忍心在这个夜晚拒绝青年。
……
“真的不用我找个司机送你吗?”盛星筵敲敲车窗道。
“不用,你放心。”贺知静静看向车窗外的雨幕,既像在对盛星筵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有些事情,必须要结束了。”
于是盛星筵再也找不到理由去阻止他,便看着那辆车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
鲸海某十字路口。
与一辆酒驾违章的车辆相撞时,疼痛侵袭了贺知全身。
鲜红的血从额角缓缓流下,贺知快要涣散的瞳孔里却有明亮的光芒——他终于,想起他真正的家人,也想起他真正的家乡。
陷入沉睡前,贺知仿佛看到了家人温暖的脸,他嘴角浮出个近乎温暖的笑,下意识喃喃道:“爸、妈、嘉嘉……”
……
第二天。古镇某咖啡馆。
“陈先生,你可能对贺先生试角这件事有些误会,”盛计轻轻点点桌面,对满面冷意的男人道:“你和贺先生之间和我无关,但我必须跟你澄清一件事情。我弟弟任性毁了约,我想把损失降到最低,就找了贺先生帮忙。当然,那天你也看到了,贺先生资质很好,除了这个角色外盛世确实有签他的打算。除此之前,我和贺先生再无其他。”
“陈月白,你信不信贺先生是你的事,我只澄清我该澄清的事。当然,信不信由你。”不愉快的交谈最后,盛计挑了眉道。
陈月白紧紧抿着唇,大步走出咖啡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过,他的心里到处塞满了青年的影子:情动时的、做饭时微笑时的、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怀里睡觉时的、眼里满是爱意地看着他时的……
他面无表情,垂在身下的手却紧紧握成拳,指甲刺透手心。
陈月白闭了闭眼——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个他以前根本没在意过的、只相处了段时间就再也放不掉手的青年在他心里扎了根……
陈月白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僻静无人的杂物间时,里面隐隐传出对话,他本无意听别人的墙角,听到一些字句时却忍不住停了步子。
“黄哥,我已经照你说得那样做了,贺知他根本不可能有翻身的一天了,您允诺我的……”陈月白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个贪婪的声音,这是直播那天信誓旦旦说贺知找他拍照的狗仔……
“这些你拿着!以后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陈月白狠狠皱了眉——这是、白怜助理黄青的声音……
他重重踹开了大门,黄青和狗仔闻声吓了一跳,猛地摔在地上。
逆着的光里,陈月白此时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怎么回事?”
黄青对上陈月白利刃似的眼、听到那平静到极致的问句,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手机声突然响起来,陈月白拿出手机正要不耐地挂断电话,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却睁大了眼睛,他按了接听键,正要说什么便听到手机对面传来陌生的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月亮先生吗?贺知先生出了车祸现在正在鲸海市中心医院抢救,我们拨打了他其他家人的电话都没打通,您的名字前加了“a”被放在第一位,如果您是贺先生的家人,请尽快来这边一趟吧,如果不是您能联系到贺先生的家人吗?”
“啪”地一声,手机掉在地上,陈月白的心终于被疼痛和恐慌撕扯。
……
医院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医生交谈过后陈月白大步来到某个房间,他猛地推开房门。
天气已经放晴了。青年穿着病号服,额上缠着厚重的纱布,正半坐起来看向窗外,清瘦的身影整个被浸在光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陈月白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走近几步才发现,青年一只手放在棉被上,手背连接着输液管,他正对着清透的光看自己白皙而根骨分明的另一只手。
“阿、知……”陈月白突然油然而生出一种自己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他朝青年伸出手。
青年听到动静动作一顿,随即转过身。
“啪”
贺知干脆利落地打开陈月白伸向他的手,精致的眼眸里是耀眼的亮光和冷漠,他歪着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面上浮出个冰冷的笑,他挑了眉,一字一顿道:“别这么叫我,我和你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