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嘉措
渡澄的项目仪式感很足,公司底楼特地安排了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挑高排练厅,大门都是欧式风格的厚重板材。
江则峪就从这扇门进来,他身板硬挺,在场的人都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这门没有那么高了。
他来试得就是男主角,大将军嘉措。
这个角色很讨喜,因而也不出意外地竞争激烈,光今天来过的就有不下十个,还不算日后可能会被各大娱乐公司塞进来的关系户。
不少演员为了角色把头发剃了,脸也化得乌漆嘛黑。
但没有用,无论是叶勐还是祁未,都没有看到合适的演员,连张前京这个天天傻乐的都有点灰心丧气了。
嘉措很讨喜,但也很有难度。
但江则峪没有剃头发,也没有把自己画黑,就像平日里一样,穿着白t恤和黑裤子。
“各位老师大家上午好,我叫江则峪,毕业于伦敦电影学院,身高188,体重75千克。”
是了,祁未回忆他的履历,他当年合约到期后,去英国休息了一年,然后申请了伦敦电影学院深造,那是全球顶尖的专注于电影制作的高等学府——虽然,我国教育部好像并不承认此校的文凭。
一边的张前京代表众人寒暄了几句,示意他开始表演。
这场戏并不是剧本里的片段,是祁未为了凸显嘉措这个角色身上最大的特质而提炼的情节。
当然,这种片段并不只有嘉措有,她为每个角色的试镜都量身定做了。
《东游》是一个奇幻权谋战争故事,带着神魔和宗教色彩,架空在中国大陆上的家族纷争。
主视角以高原上的统治帝国古拉切入,古拉在十年前是一个强国,人民骁勇善战,粮食自给自足,统治了半边中国大陆。
国内的宗教势力纷乱,各路宗教势力争夺着依附政治势力,一直以来佛教强势作为统治哲学笼罩着整个古拉,直到十五年前的帝王轻信了惊砂教的教主,拔为国教。
惊砂教以山神为信仰,擅长占卜和术法,最终哄得帝王重术轻武;另外,惊砂教偏激的教义也使国内民心混乱,丧失了佛教维持了百年的平和的自然。
最终,东边国家布置在古拉多年的惊砂教起了作用,教主和敌国里应外合,战火一触即发。
为解救国家于危难,年轻的皇子唐千重毅然弑父夺位,用政治手腕平定内乱,国王的兄弟战神嘉措收拢兵权,保卫边境。
然而,惊砂教荼毒已久,民怨已深,将士无力,边防薄弱,年轻的君主和铁血的将军再怎么挽救也无力回天,古拉丧失了高原之外的国土,又缩回了那个易守难攻的地界,与世隔绝。
而对于此刻的古拉来说,不丧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竭尽全力的统治者只能先维护国内稳定,无力再痛心已丧失的国土。
而□□最快捷有用的办法,就是重燃佛教,于是为了展示朝廷对佛教的重视,也为了重新整顿和掌控佛教内部的势力,避免再度像惊砂教那样权倾朝野,最受帝王信任的嘉措剃度出家,为君分忧。
故事的开始是在古拉分裂的十年后,古拉在明君的统治下逐渐恢复元气,然而东边的国家不想看到这个大国再度崛起,于是在边境,在古拉本来的国土上屡次骚扰。
不胜其扰的年轻帝王憋了十年,最终决定召回出尘的将军,杀敌千里。
慈悲了十年的将军再度举起刀枪,他没有留起长发,没有脱下僧袍,□□凡胎,套上铠甲,请命东征。
高山上的帝王不屑以东方为敌,权当让皇叔云游四海,此行,为东游。
祁未这部片子野心很大,想谈论的东西太多,剧本磨了多久就不说了,光说服渡澄的老板和叶勐就花了大半年。
她心里也没底。
但她想做好。
嘉措是杀伐果断的战神,他从不认为保家卫国是错,但他愿意为了平衡去“洗”他身上的孽。
嘉措是纯净慈悲的僧,他也深知不管什么理由的杀生都是罪,出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但他自愿这样做,虔诚地跪拜,只求一夜安睡。
十年之后,他自愿再度落俗。
因为他作为统治阶层,看到了地域的限制如何让百姓封闭,而这才只有十年,代代相传之后呢?
世界上从来没有战神,只有一个又一个以破碎的身躯面对炮火的凡人。
保护国家的不是绝对的武力,而是人民的开化和自强。
古拉身处高原,东边就是悬崖,没有人不知道悬崖之下是什么。
但总要人跳下悬崖。
帝王让他东游,人民愿他东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去是收复故土,是为千百年后的高山子孙,撕开一条通往太阳的路。
这场戏是嘉措在打下第一座城池之后的表现,祁未一句台词都没设计,这也是饰演嘉措这个角色的演员一定要能够应对的。
话不多,但戏都要有。
江则峪缓缓深呼吸了一次,闭了闭眼,调整仪态。
一场开门红的胜利,无疑是给将士们最大的鼓舞,这些高山上的经历了被轻视,被边缘,被打压的勇士,看着家园在自己手里被东方的铁蹄践踏,看着同胞沦为异乡人,终于用自己的力量夺回了故土。
这一场战役更是告诉所有东方人,高山庇佑的民族从未忘记如何战斗。
敌军落荒而逃,将士们都在狂欢,他们拥抱在一起哭泣,城池里的百姓朝浑身是血的将军跪拜。
而跳下马背的将军只是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和汗,望着晃眼的太阳,拿手遮了遮。
这位被称为战神的将军其实年纪不大,才三十岁,但他几乎是从记事起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时隔十年,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再度染上了他的衣袍。
刀光剑影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做出最直接的反应,就像这十年来每一天一样。
每一天,他都让自己为再次上战场而做准备。
重见天日这天,他却没有拨云见日之感。
胸膛微微起伏,郁结了十年的忧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些许疏解。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眶发涩,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跪拜着他的子民。
他们等了多久,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望着西边的高山,没有等到。
嘉措站在原地良久,手里提着那柄用了十多年的□□。
他缓缓把它竖在地上,扶着它,单膝跪下。
狂欢的战士们突然安静下来,也随着主将一起跪下,他们背后是同伴和敌人的尸体,面前是被剥夺了家国的故人。
他们跪着。
跪皇天后土,跪忠勇之魂,跪不曾熄灭的归心。
在血海和佛经中沐浴了一生的将军,终于难抑。
他用手心贴着脚下的土地,感受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和呼唤。
泪水落下,没有滑过他蘸满了血和灰的脸颊。
只是发于那双礼佛十年的清澈眼睛,落入十年中一刻都不曾停止挂怀的故土。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故里啊,我们逢春了。
戏闭,江则峪收起眼神,对着前方鞠躬示意。
抬起身子,白t黑裤,江则峪微微一笑,深窝的桃花眼不弯,却好像比刚来时更放松了。
他回来了,但现场没有一个人回来。
全场肃静,大家都还沉浸在嘉措的世界里,背靠高山,面朝故土。
还是张前京先反应过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啪啪啪鼓掌。
现场工作人员这才晃过神来,连忙跟着鼓掌,就连叶勐也拊掌,拱起的手背在一众掌声中格外扎耳。
江则峪不愧是学过三年电影制作的,刚刚他的表演太有细节,通过这一场表演完全切中了叶勐这个导演的心,叶勐仿佛都可以想象,镜头切在他的脚步,他的手,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他的眼神。
太有戏了!
当一个演员用导演的思维和视角要求自己,对于导演来说太珍贵了。
《东游》就是一部大男主的戏,男主的成败直接决定了整部戏的成败。
所以男主角只许成,不许败。
江则峪不会败。
他回头和祁未对视,眼中是藏不住的火。
那是创作者看到创作者的火。
祁未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些。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但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已经足以让她给他定位。
江则峪是一位内收型的男演员,他的形象气质在整个大陆都是非常稀少的,英俊而不女相,硬朗又很精致,多年的沉淀更赋予他复杂感和神秘性,他站在那里,人物的鲜明、韧性和其他特质自然而然就带了出来。
但人物特色更是大荧幕的电影所需求的,电视剧需要的是细水长流的稳定发挥,需要演技的连贯性,需要基础表演的扎实和情绪感染力。
于是,叶勐很快冷静了下来,临时又给他加了两场大情绪的戏,还加了场打戏。
之前所有人的试镜中,叶勐都没有出过这种加试题,这里很明显,是想快速求证,或者说论证,江则峪的合适程度。
而他果然不负所望,哪怕是即兴的表演也能很快地沉浸入嘉措的状态,无关调度能力、体态、肢体、小动作、细节设计,都能到位地表达出状态,让观众身临其境,甚至被他带出了眼泪。
这说明,他已经是个炉火纯青的戏骨了,大荧幕小荧幕都可以上比起八年前那用力得仿佛要冲出屏幕的演技,不知道上了多少个指数级。
这人这些年都经历了啥?
就连动作戏都发挥地很不错,他长相矜贵清秀,看着绝对不像糙汉,但跟动作导演过起戏来却招招带风,衣服底下的肌肉若隐若现,爆发力和控制力都极佳。
但更吸引祁未的,是江则峪对角色的解构能力。
她朝叶勐点点头,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表面上,就像看任何演员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度有点无法呼吸。
属于嘉措的难过还笼罩着她,她太心疼了。
尽管江则峪此刻只是拿着根棍子。
但在那一刻,她仿佛置身旷野。
看到了嘉措身后的千军万马,看到了他脚下的沙土,也看到他一尘不染的眼神。
她甚至看到了他背后的伤痕,看到了他十几年的梦魇,看到了他放下慈悲,闯入刀山火海和遗臭万年的决心。
她是这个本子和原著和编剧,也是这部剧的总制片。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些角色。
她找到了她的角色。
他就是嘉措。
尽管没有黝黑的皮肤,没有光头,没有服化道。
江则峪,他就是嘉措。
“《东游》?我知道这个项目,渡澄的对吧,渡澄这几年简直超神啊,哥你抓住这个机会,渡澄的片子肯定有保障!他们那有个神乎其技的制片,哦对了《东游》也是她做的啊!”
试镜结束后,江则峪没有在上海多逗留就回到了北京,这会儿正和小康吃着火锅唠着嗑。
“制片人?”江则峪好像有点印象,试镜那天坐在导演旁边戴着口罩的大眼睛女生?
当时他看到《东游》的剧本大纲的时候可没有注意制片人的名字,只有导演,制作公司,还有编剧。
“制片人我没听说过,不过这个编剧好像很厉害?”
编剧就是《东游》的原著作者,叫焉知。
江则峪做功课的时候,不仅把《东游》原著看了好几遍,还翻看了这个作者所有的作品,包括小说和剧本。
焉知和渡澄好像有长期合作,这五年渡澄的十几部戏编剧团队都有她,不过上一次纯原创还是五年前,那也是焉知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渡澄。
“不容易,写剧本和写小说可是完完全全两回事。”江则峪夹了片肥牛进清汤锅。
对面的小康几次想要说什么,却被红油锅辣的张不开嘴。
江则峪看着好笑,给他添了点酸梅汤,连声劝他慢点吃。
小康呼呼了半天,终于开口:“对对对!焉知就是祁未!”
江则峪愣住了。
焉知就是祁未?
编剧就是制片人?
这年头只听说过导演同时就是编剧,没听说过编剧还能兼制作人啊。
内容和行政,差太多了。
这能行吗?
他拿出手机翻看了浏览记录里焉知的那些剧目,发现果然,制片人名单里无一没有祁未。
焉知
焉知非福?
非福祁未未
江则峪挑了挑眉,不愧是搞文字工作的,这一手word-playing妙啊。
翻着翻着,大数据又给他推荐了一篇关于祁未的帖子,从五年前在渡澄的第一部开始,五年一共十二部,三部电视剧,九部电影,某瓣平均分79。
这可不是神乎其技吗。
怪不得这帖子叫——《内娱之光,是幕后的她!》。
大概浏览了下,他也没在意,这种帖子中的信息真假难辨,纯看个热闹罢了。
“我出国太久了,没想到这两年内地有这样的人物”江则峪还是顺着小康的话头说,又转念想到焉知的原创小说:“不对啊,她好像每年都有原创小说啊……”
按她这个频率,一年至少也要做24部影视作品的编剧和制片,还要自己写作,基本都是50-60万字的长篇,而且质量和热度都是一流,照帖子上说的版权均价过千万。
这……不累死?
江则峪仔细回想了上次的试镜,表演结束后,导演团队又和他聊了不少,还试了试他的台词。
但制片人确实是一言不发,只偶尔顺着叶勐的话头弯弯眼点点头,还有就是在张前京连连夸他“好苗子”的时候一个眼神把他摁住了。
实在是没什么其他印象,但依稀记得好像头发不少啊?
小康撂下筷子,喝着酸梅汤连连摇头:“不仅如此,祁老师还是大美女,她可是拥有自己粉丝团和超话的女人,谁见过做幕后做到这种程度的人!”
他一脸崇敬,仿佛祁未是他的女菩萨,那夸张又真挚的表情险些让江则峪呛到。
“你知道多少人想从渡澄挖她吗,开价一个比一个夸张,但祁老师从没理过不过听说她和渡澄的合约快到了,不知道这两年有没有希望抢走她但是她自立门户也行啊,这种才华和能力用不着替别人打工。”
小康神秘兮兮地说着,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向对面倾身,江则峪真怕这红油锅崩到他。
哪有这么神的人。
决定一部片子成败的因素有太多了,导演、演员、资金等等。
这位被推上神坛的祁老师,产出也太密集了,一般人家两年酝酿一个项目就算快的了,她倒好,一年酝酿两个项目,人家演员轧戏,她轧剧组?
这么量产,片子质量肯定容易名不副实,但看下来,质量也还真不错。
那很有可能就是她根本没这么能耐,最多挂个名做个噱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