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我们两个初相识是在九岁那年,中秋宴会,皇祖母穿着皇后的服色,头戴沉重的九龙四凤冠。庄重而温和的坐在皇祖父一旁。
下首是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玉色纱制中单,深青翟衣的太子妃。她高傲的和众命妇交谈着。偶尔会看一眼和裕亲王等人饮酒作乐的太子叔叔。
母妃和裕亲王妃等几位亲王妃在另一桌坐着,全都头戴九翟冠,身着云霞凤纹深青色霞帔。
再下面就是叫不上名字的郡王妃,都戴着七翟冠,身穿金绣云霞翟纹霞帔。
一群人看的他眼花缭乱,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我觉得实在是无趣极了,和六哥说了一声,就绕过十二叠倭金彩画屏风进了外间。
一群宗室女子正围在一起看戏取乐,看见我都站了起来,在不胜其烦的彼此问安后,我终于逃脱,想要在前面的位子坐下。
我发现坐在最前面的主位上一个小娃娃正抱着一只小猫看戏,这是谁呢她似乎没有向我问安,也许是哪个皇姑吧。
我正打算询问,突然众人又站起身来,我叹了口气,只好看去,原来是一个被奶嬷嬷牵着的刚会走路的孩子,短小的胖手挥舞着,女眷们都看着他咯咯笑着。
那位嬷嬷走到那个女娃娃身边说了什么,便把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待众人都落座后,我寻了一个宫女问了,原来是太子叔叔的孩子。
我走了过去主动向她问安,她并不看我,只是行了个福礼,继续摸着那只漆黑的小猫,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戏台子。
我悄悄地看着她,不过五六岁,还没留头,头顶薄薄的一层乌发,戴了一个珠子箍儿,长了个高鼻梁小小的鼻头,极大的黑眼睛,像糯米团子样的胖胖的脸,短而尖的下巴。桃红袄,天青比甲,翠蓝边托裙。项上带着凿金锁,两只细细的手腕上各套了四五个粗细不一的银镯子。配上身边红珊瑚白玛瑙似的樱桃越发显得珠石玉花般的美貌。她察觉到了我的眼神,猛的看了过来,过于空洞的眼睛吓了我一跳。但还没等我想出什么理由,就听见哗啦啦的跪倒一片,我也赶紧跪了下来,是太子妃。
“儿臣给母妃请安。”她在我身边无比冷淡的说道。
“都平身吧。”是一道很有磁性的低沉的女声,我起身想看她,和她解释一下,可是一抬头便看见被奶嬷嬷抱在怀里的小世子一直不舒服的来回扭动,在他被抱着往太子妃跟前去时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奶嬷嬷慌乱的晃动着身子哄他,却怎么也止不住。
奶嬷嬷惶惶不安道:“娘娘,小世子许是想娘亲了,您一哄,说不定就不哭了。”我心里排甫,明明是你让他不舒服了,却也不好说话,随众人一起看向太子妃。太子妃依旧微微笑着,走了过去,很奇怪的,小世子立刻止了哭声,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太子妃手上金灿灿的指甲划过小世子的脸蛋“你姐姐小时候可不像你这样,从来是不哭不闹的。”小世子实在是受不了奶嬷嬷的怀抱,扭动着想要下来。太子妃也不管,只是转过身来,十分温柔的对她说“瑶瑶,你可要好好教导你的弟弟,就像我教导你一样。”似乎起风了,夕颜的身子被冻的微微颤了一下。
太子妃察觉到我太过关注她,优雅的扭动着脖子,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条扭动的蟒蛇,她的眼神在我们两个之间流动着“这位是?”我敏锐的察觉到她似乎对我有一丝敌意,可能是我太过关注夕颜,让她觉得我不怀好意。
我行了正式的礼,想让她对我有个好印象“宗佑见过太子妃婶婶。愿婶婶,福寿安康。”
她点点头依旧是那么高傲,不过态度似乎有所缓和:“是四弟家的小世子啊。”她把手放在夕颜的肩膀上“这是我的女儿,夕颜。”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与得意,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让人感觉到如此外放的情绪。夕颜微垂着头朝我行了个万福礼“夕颜见过堂兄。”脸上挂着与太子妃一致的完美无缺的笑容,只是眼睛空洞无神,让她看起来就像西洋的瓷娃娃。
正处于猫嫌狗嫌年纪的我,总是喜欢做些讨人厌的事,也十分喜欢跟在她的后面捉弄她,她很少理我,但也不阻止我的行为,偶尔也会指点我一二。在那段时间里我犯了霉运,经常出些事,不危及性命,但足够烦人,阿凛说这是因为我经常欺负她遭了老天的报应,呵,他就是因为马上要成婚了,不能再和我一起捉弄她而嫉妒。这些都阻挡不了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她的决心。
后来她也来了大本堂与和我们一起读书。她安静聪慧的不像是一个孩子,只有在被先生提问时会说几句话。在先生讲《昭鉴录》、《孝顺时事》之类的书时,也许是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太过无聊了,她总会露出一种冷淡鄙夷的神色来,很多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也会觉得这些东西太过无趣,露出和她一样的表情,只是先生总会因此打我板子,果然身为女孩子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先生只说过她一次。
家里的日子,永远都是这么无聊,日复一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唯一的乐趣就是因为她太过严肃了,那些比她小一些的皇叔们总会被吓哭,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到一点不同。人的嫉妒心很可怕,因为她太过优秀了,所以那些伴读和大一点的皇子都不喜欢她。母妃是这样告诉我的,不过她似乎不喜欢我和她在一起玩,可能是因为怕我总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会不务正业,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她总会指导我的功课。
我曾听到他们在私底下说她是怪物,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在我拿树枝逗弄蚂蚁时说:“人如蝼蚁,不听话的就该被抹杀。”之后,那些说过她的人都遭了殃。我不是没怀疑过是她做的这些,可是她就那么看着我,无辜极了,况且皇祖父查出的结果也是皇子内斗,我实在是没法怀疑她。
可慢慢的,并不是很久,这种平静的有时伴随着鸡飞狗跳的时光就消失了。四年后,太子妃婶婶那个永远尊贵美貌的女人突然暴毙,她也很少来撷芳殿,先生只说她九岁了该跟着嬷嬷们学女工女德了。有时我也会见到她和太子叔叔,他们两个间一直气氛很紧张,也许是两个人都不善言辞,而她的弟弟文祖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在宫中宴会上,有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天真烂漫,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两年后太子叔叔薨逝了,他死的很突然,那时皇祖父的身体也不好,宫里的气氛很紧张,经常有人被拖走带到慎行司,有许多熟悉的宫人都死了,被抬到火场焚化。
那时的她像朵娇嫩的花骨朵,只是总觉得她的身上少了很多东西。
半年后,她那天资聪颖的弟弟也去了。我闻讯赶到鸾曦宫时,看到夕颜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嘴角不停的流血,数名太医围在床边扎针灌药,苗贵妃不知所措的跪在一旁请罪,皇祖父脸色阴沉不已,这一年来东宫发生的事情太多,这个老人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
最后在皇祖父的雷霆大怒下,审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是苗贵妃为了给寿王铺路,意图谋害她姐弟二人。我实在是想不到苗贵妃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会下这样的毒手。皇祖父也很是痛心,我和六哥看着他颤抖着手写下了苗家诛九族的御旨。
她的弟弟文祖葬礼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我陪着她回来时路过花圃,两朵娇艳玫瑰开的灿烂,一东一西。立在花瓣上的蓝黑蝴蝶优雅脆弱,夕颜手掌合拢将蝴蝶困于手心。她逆着光,这让我看不到她的面容。
“为什么要抓他?”
夕颜缓缓打开手掌,蝴蝶逃离。
“我抓他会死,我放他也会死。既然这样,那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放手呢?牢牢藏在手心里不是很好吗?”
狂风吹走我的帽子,我想去抓住它。阳光散去,乌云密布,顷刻间雨水打湿地面,殿宇的檐头铁马发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帽子跌落,沾上泥土与腐叶。我回过头,夕颜丝毫不受雨幕影响,淡然的站在原地,冷漠的看着它,然后笑着说“你看呀,抓不住,再喜欢的东西总会被外界弄脏的。”
小太监举着油纸伞跑来,对她点了点头陪我往远处走去。我转头看向她,夕颜扬起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你看,蝴蝶去世了。”蝴蝶又一次落在玫瑰上,渐渐被雨滴打烂,同花瓣一同消失在泥土中。
朦胧的雨幕中,我看见了已逝的太子妃。
我想帮助她,她需要我的帮助。
在那之前,我生活在光亮里,在所有人的保护下,理所当然的认为世界都是光亮的。
过了两年,我以为等待我的是登上那个为我预备多年的皇位,可是现实是在皇位的残忍厮杀中,一直平庸的跟在太子叔叔身后的裕亲王突破重围踏着众人的鲜血坐上了那个属于我的位置。
而母妃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卑微的带着外祖家的势力向他投诚,然后用死亡证明了忠诚。
也是从那时起,那散发着甜美气息的丝绒帷幕被冷酷的撕开丢弃,□□裸的向我展示着那些被人为遮盖的丑陋。
身为前东宫的永嘉郡主,她十五岁那年的的册封礼极为盛大。
皇叔与皇婶分着皮弁服与翟衣于乾清宫升御座。将临安公主的册封金册授予册封使。
使者女官跪受册后,随即前往中和殿。
大概是两炷香的功夫,我便看见她服九翠四凤冠、翟衣款款而入。
女官引她至皇叔与皇婶面前,分别行八拜礼。
礼毕,她端庄地朝一旁坐席走去,准备接受妃嫔及众内臣的道贺。她行动间举止轻柔而优雅,一抹冷然的微笑绽开在她盛装之下的华美容颜上,莲步轻移,翩然生姿。
在她及笄礼几天后,我和皇叔就出兵征战,临行那天,苍苔露冷,她站在院子里,新裁的棠色春装,隐隐的花纹绣的疏落有致,看不出是什么花,只有风拂过时微见花纹起伏的微澜。
“保重啊,”她的眼里是无尽的悲哀。
那一天,皇叔把我叫到了他的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和我推心置腹,然后与我敬酒,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她的话,于是偷偷的倒掉,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我明白了。所以在看到那支射向他的箭时,我什么都没有做。
后来,我听说她和一众臣子拥护了雪凛为帝,他说过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只能是孝思贤皇后,可她在生悼慧太子的时候难产死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像孝文帝的孩子一样,还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后位不可能空悬,他又能为了明檀坚持几年呢?
再后来我亲眼见证了孝文帝的死亡,向我忏悔着,希望我能救他,可是我就那么嫌恶地看着他像一只濒死的老鼠抽搐而狰狞的没了气息。
过了几年,我的小侄女咸宁公主冷淅要去燕国和亲了,雪凛封她为嘉懿德庆公主,嘉曰善,懿曰美,想来是愿她静善静美,安乐一生。我在边关处与她辞行,泠淅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却已打扮成大人的模样沉重的冠子与她稚嫩的面庞相比显得无比的违和。辞行时边关下了很大的雪,冷淅的泪水打湿了红色的长裙,我只能盼着那燕国君王能少活几年,这样作为皇后的冷淅便可成为太后,虽说年轻守寡,却能少受些委屈。
可不出一个月,就传来她过身的噩耗,我一时竞不知是该为她不必嫁与那六十老翁受折磨而庆幸还是为她正值芳华就仙逝而难过。
边疆的风很硬,夜很凉,我只能靠着那些纸醉金迷的时光来度过这些难熬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回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越发的清晰,甜腻的脂粉味和各类熏香的味道似乎化作实质,鸦羽般的长发,白腻的如同鹅脂的肌肤,一片片殷红的唇瓣,如水的丝绸,一切曾经让我感到腻烦的事物,在这些散发着血腥臭气的日子里变得尤为珍贵。
我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充满了胜利者的欢呼与失败者的悲鸣的罪恶之地。
将在这里耗尽平庸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