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天色蒙蒙亮,一轮将盈不满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倒显几分高阔明朗,真是天凉好个秋!
随着一声破空鞭鸣,文武百官分左右过金水桥南,肩头上担着一汪初升曦光,依品级次序立于奉天门丹墀行大礼。待鸿胪寺官员呈报边境状况之后,便是皇帝的早朝时刻。
只不过安稳数日的朝会今日却有一番轩然大波,巡抚南赣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孙平上奏言泾宁王肆意妄为,杖杀江西都指挥戴雂,且与鄱阳湖水寇杨平交往过密,似有不臣之心。
在各地藩王奉召回京祭奠之际,他如此直率敢言地直接参了泾宁王一本,言语之犀利慷慨,一时间令百官哗然。
下朝之后,文渊阁内各位大学士皆深感忧虑,而皇帝面色依旧是一片澹雅仁和,彷佛泾宁王这样野心勃勃的挑衅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泾宁王先王是太/祖一脉,早年间封地在喜峰口以外的大宁,太宗皇帝将其改封江西,已有压制管束之意,没想到如此强压几十年,还是没能磨平他们的反骨。”
兵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康沛捻胡皱眉道:“先前因泾宁王在南昌东南处设立阳春书院,民间皆传此举实则是为承天子气。没想到朝廷下放敕文勒令整改之后仍不知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内阁首辅杨奇正亦点头道:“康尚书此言不差,先前成统帝丧诏下传,泾宁王竟然上书请奏迁其母之墓至青岚西山,简直就是僭越!”
“诸位放心,朕已派人在进贤、南康修建新城,又在九江等兵家要地增设关防,泾宁王纵然有大动作,也终将不成气候。”皇帝负手而立,面色冷竣,声音单寒似腊月初雪,棱然似一把锐利尖刀,言语间流露出执掌生杀大权的王霸,叫人心生敬畏。
众臣闻言皆唯唯称诺,没想到皇帝紧接着又开了口,语气竟然带了三分玩味之情:“朕倒想看看,朕的这位好皇侄进京之后会掀起什么风浪。”
婉仪此时正在仁寿宫里陪着自己的一众姐姐。
她虽是老十四,可其实现在除了她和皇帝,不过只余三位王爷和四位公主罢了,其他的哥哥姐姐大多是年幼时发天花或者染病,过早夭折了。
女人们凑在一起就很有闹翻天地的惊人气势,尤其是这些已经嫁人的姐姐们,见了面像是有一车话要说。
年纪最长的和康公主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总是在京里听说应天还有个宝贝妹妹,今儿个终于瞧见了,呀,竟然是这样大了!”
四公主点头附和道:“难怪皇考那么宝贝你呢,原来长的这么可人。”
婉仪听了只能尴尬地一笑,在她心里觉得她和这些姐姐们的相貌格格不入,四姐姐还不如不夸得好。
七公主和四公主自幼很亲密,于是推了四公主一把,兀自笑道:“瞧瞧你,都是做了当家主母的人了,夸人的话还是没有半点儿长进,翻来覆去就是可人,嘴笨的很!”
四公主瞪了她一眼:“咱们姐们好不容易聚上一次,能不能别老拆我的台?”
七公主不理她,转而极其热切地看向婉仪:“妹妹,听说你回京就是为了找驸马,怎么着,有没有看对眼儿的!若是有了,姐姐们都在呢!我们帮你掌掌眼!”
唉,又来了。婉仪有些悲哀的想着,年纪日渐大了就是有这点不好,聊天总逃不了嫁人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
她瞧了一眼和孙太妃、佳太嫔聊的正欢的皇太后,决定实话实话:“其实不怕姐姐们笑话,我到现在都没想好什么时候出降呢!”
她此话一出,大家都很哑然,和康公主为人坦直,率先表示了自己的支持:“唉,要我说啊,晚点嫁人真不错,咱们大冶的公主最是金贵,何必嫁人受那些个穷气!”
七公主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唉,虽说咱们几个的驸马倒还小意温驯,只不过那些个劳什子规矩可真太刁难人了。见驸马一面要请示咱们宣召,留宿还得跟着长史司走,真叫相见时难别亦难…”
四公主听她越说越离谱,伸手去捂她的嘴:“我的妹妹,咱们老十四还在这儿呢,你说什么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十公主突然开了口,只不过那语调听到人耳朵里头不怎么中听,有些阴阳怪气:“七姐你眼下心疼你家驸马,不知道蔡驸马体不体谅你的一片心呢!”
和康公主立马喝道:“行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提这个做什么?”
婉仪不明所以,但瞧七姐姐的眼圈突然发红,心知她这个十姐姐是有意拿话踩她的痛脚了。
她虽然长于应天,可对于这些宫廷恩怨不是两眼抹黑,一概不知。
除了和康公主出自孝慎先太后,四公主和七公主是因为其母皆有封藩的儿子没有殉葬之外,眼前这位十公主却是因为生母丽太嫔娘家有功勋才逃过一命的。
丽太嫔跟七公主的生母温太嫔素有不和,又因为娘家政治上的斗争闹的不可开交。这头觉得自己儿女双全说话有底气,那头觉得自己娘家有势腰杆子直,只要一见面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小一辈的公主们呢,到底是因为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虽然没有母亲那样闹的剑拔弩张,但是常有口舌,风凉话一箩筐也是免不了。
果然十公主像是握住了世上最锋利的宝刀,乐得在七公主的伤口上再来上一刀。
她哼笑了一声,扭眼去瞧自己新修的指甲,公主们都是金玉堆起来的全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精心作养出来的纤纤玉手:“唉,四姐姐您也别和稀泥了。咱们天家是天底下第一讲究规矩的人家,蔡驸马去勾栏包粉头可真是大过,简直是罔顾天家威仪!要我说啊,七姐姐就是心肠软,还巴巴的替他遮掩这种丑事。要是我家的徐驸马,我准儿找御史在朝上狠狠参他一本!”
婉仪先前一直在旁静静听着她这位十姐姐高谈阔论,没想到这位儿越说越得意,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口口声声天家威仪不容冒犯,可是真要像她说的那样把小夫妻间的事捅到朝堂,岂不是让七姐姐更大的没脸?简直就是把她架到了火上去烤。
七公主被戳了伤心事,也没了先前活络的精气儿,揪着帕子直掖眼,简直要落泪:“妹妹,枉我先前还真心实意地叫你一声妹妹,你这是按的什么心呐……我心里头本来就已经够难受的,没想到亲妹妹还头一个来伤我的心……真叫人没法活了……”
婉仪听她哀哀的语调也很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朝廷明文规定驸马不准纳妾没错,可谁能真正管住男人那颗不安于室的花心?即使是娶了天下第一尊贵出身的妻子,那也不管用,金粟米吃久了也觉无味,便越发觉出路边野黍的香甜来。明面上同公主一心一意的厮守,私下里蓄娼纳妓的事只要遮掩的足够高明,便也没人敢指出来说嘴。
唉,不能乱想,越想越觉得不嫁人的好。婉仪扭过头去瞧了一眼自己的娘,那一帮年纪渐长的妇人们兴许是懒得插手小一辈的事,都在装聋作哑的继续拉着家常,眼风都未曾朝这里扫一下。
和康公主虽然是元后所出,身份按理比较尊崇,但是到底面前站着一个继后所出的妹妹,又早已出降多年,太过掐尖的事她不乐意做,怕惹娘家的嫌。于是只好装作一脸茫然的去赏窗外那株早已秃了多时的杨树。四公主倒是想帮忙,没想到才张了口就冷不丁感觉一道视线直戳脊梁骨,不用想,肯定是自己的亲娘孙太妃,只好讪讪的闭了口。
七公主左等右等都不见有姐妹帮她一把,愈发觉出世态炎凉——自家驸马不争气,担了个闲差吃皇粮,也难怪自己亲娘不帮腔,连带着姐妹们也低看她一眼。
真是越想越悲伤,七公主登时泪如雨下。十公主瞧自己终于扳倒了素来不和的姐姐一局,甚感出气,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喜气洋洋。
没想到居然有人半道儿路见不平,窜出来拔刀相助。原来是婉仪开了口。众公主都讶然的回了头,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年岁最小的妹妹。连一直融洽聊天的太后太妃们都停了声,将视线一道儿向这里投来。
她垂眼浅笑,面目软和带着矜傲的风骨,语调虽低却足有穿石击水的力度:“十姐姐,我们到底都是同宗姊妹,最是应该相互爱护的。你既然为了天家威仪着想,又何必揪着七姐姐的伤心事不放,特地拿这些陈年旧事又来滚一遭呢?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放在心里就成,免得越说越错。”
面对十公主阴晴不定的神色,婉仪却浑然不在意,自顾在座上挺腰慢慢地整了整缎面的马面裙。因仍处于丧期,她只穿了一身素月青,不过因她身段曼妙,如此清淡的颜色穿在身上也自有一股蕴味天成。
十公主没想到这个妹妹年纪轻轻倒是牙尖嘴利,但又顾及着她的身份不敢回嘴,只好半笑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妹妹倒是心思玲珑,倒叫我刮目相看了。都怪我嘴笨,其实我心里啊全是为了七姐好,望七姐莫要怨我。”
说完给七公主行了一礼,七公主也是想不到最后帮她说话的竟然是才见面的老十四,抽泣了一下受了这礼:“多谢老十四仗义执言,不然我可真是要难受死了。十妹妹你也起身吧,这事也不能怪你多嘴,全是我家那个不争气。”
一场无声的纷争就这样被婉仪化解了,气氛又变得融洽起来。四位公主都已经生育,转而开始大谈特谈育儿经。婉仪见插不上嘴,便站起来溜达到外间廊下逗皇太后新养的一对鹂鸟。
她纤细修长的脖颈投在窗棱新贴的油面桃花纸上,像副风姿绰约的仕女工笔图,落在那边座上的太妃太嫔眼里,只觉说不出的熨贴满意。
大家都是宫里历练的人精了,方才冷眼旁观了这一场,心里觉得这位元庆公主是个能干人,扮猪吃老虎的事做的得心应手。姑奶奶能干有手段,身份又尊贵,将来出降到夫家简直就是极大的帮扶。四下里心思都活络起来,默默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娘家有没有优秀子弟,将来也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