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误会
程不遇望着他, 迟疑了一下:“我没有。”
“没有?”顾如琢声音沙哑,不容置疑,“手给我看看。”
小巷中, 车辆安静地停着,程不遇离他很近,顾如琢伸手一握,程不遇没有来得及反应, 手腕就已经被他捉了过去。
车里开着空调, 很热, 程不遇在店里时就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很薄的乳白色长袖毛衣, 袖子往上一拂,苍白的手腕就露了出来。
顾如琢眼眸暗沉, 指尖贴着他的手腕, 掌心悬空, 虚虚地握着, 体温贴上来, 无比灼热。
那手腕很纤细, 肌肤在暖黄的路灯下,显出微微的透明色, 露出其下淡青的血管。他的刮伤已经慢慢结了一层薄痂。
确实没躲。
“拿药了没?”顾如琢把他的手放下, 随后移开目光, “也是快好了。”
“嗯。”程不遇说。
他缩回手, 抱着外套,一双凉薄艳丽的眼睛微微抬起来, 望着他, 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
顾如琢却不再看他, 他发动车辆,淡声说:“安全带系好。”
程不遇系好了安全带。
车辆行驶起来,原路返回,照旧经过他们少年时的那一片小区。程不遇往外看着,忽而听见顾如琢的声音:“星传表演系挺好的。”
程不遇转过头来,他眼睛很亮,光一照,就能照出水光。
“这些话,本来不该由我说。外形条件好的学生,大一大二就签公司接资源了,你要是不想进程、顾派系的公司,其他公司也要看准,大公司一般都压榨厉害,小公司没什么资源,眼界也窄,不要轻易把自己搭进去。”
“嗯。”程不遇说。
顾如琢说:“没了。”
程不遇像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道谢,于是又说了一声:“谢谢。”
车辆穿过旧街区,顾如琢忽而笑了一下:“不会跟人打交道,倒是还跟以前一样。”
程不遇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自己哪里没说对,但也不反驳。
他确实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他妈妈去得早,他也算得上是从小被欺负到大,也是自己一点一点地学,待人接物、必要的时候该做的反应,但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仍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比如现在,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十五岁转入敬城一中时,除了老师,班上人没人知道他和顾如琢认识,只知道他性子闷,总是冷着脸。
他在女生间人气很高,有的男孩却看不惯他,觉得他脾气古怪,孤僻不合群。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孤立,那时数学课代表尤其看不惯他,每次替老师发试卷,他都故意压着他的试卷不给他,或者直接给他丢了,导致每次上数学课讲试卷,他都不能很好地应付。
这件事被班上的女生传了出去,有天下晚课,他们师兄弟小声谈起这件事。
石亭撇嘴:“孬种,被那么个小肚鸡肠的课代表穿小鞋。”
另一个师弟说:“他自己估计还没发现——要不要跟他说一声?”
石亭:“你说,你去说。我才懒得跟他说话。”
……
他们讨论他的事情的时候,从不避开他。程不遇听见了这段讨论,认认真真地说:“我发现了的。”
一群人回头来看他,没想到他这时候会接话,气氛冷了一刹那。
顾如琢刚下篮球场,正热得拎着水管往自己头顶浇,闻言倒是接了一句:“那你发现了,准备怎么办啊?”
程不遇像是想了想,仍然是那副冷冷的,没有表情的样子:“我自己找试卷,还可以跟老师说。”
顾如琢手里拎着院子里浇花的水管,顺手就往他这边一冲,水花飞溅。他丹凤眼弯起来,还是一贯的散漫,张扬又好看:“这多麻烦,直接揍啊。”
他和他隔得最远,程不遇立在门边,穿着雪白的练功服,眸色乌黑,那水管里的水冲着他来,到他这里时已经散成非常细小的水雾,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发间。
反而是顾如琢身边几个师兄弟被淋得吱哇乱叫:“师哥师哥停手停手——我们没惹你!”
顾如琢笑得非常坏,一脸璀璨明净,端正得好像什么都没做。
他本来只是随便一说,但是没想到的是,隔天,程不遇就被请了家长。
顾如琢还是被程方雪揪到老师办公室时,才知道程不遇真把人给打了。
这小东西站在一边,仍然是平静冷淡的样子,只是白皙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另一边是鼻青脸肿的数学课代表。
还挺有力气,挺会打架。顾如琢在心里评估了一下,程不遇看起来比那数学课代表矮半个头,没想到首战告捷。
程方雪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指着程不遇,说:“你不要怕,把刚刚说的再说一遍,谁教的你打架?”
“师哥教的。”程不遇一双眸淡静漂亮,“他叫我直接揍。”
他说完后,仿佛才意识到这是卖队友的行为,又很生硬地补了一句:“但他后面又说,是开玩笑的,我不是听他的。”
*
车窗外,明亮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过,天快明了,街区渐渐也有了一些车辆,路况复杂起来。
顾如琢从小被各路狗仔追着长大,非常熟悉如何找好停车的位置。
他和一般明星不一样的是,狗仔跟拍不是最要紧的事,圈内人都在他们的掌控范围之下;麻烦一点的是路人。现在网络发达,不少惊天八卦,实际上都是路人卖出来的,这种情况,就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了。
程不遇住的酒店附近,暂时还没什么人。
顾如琢找到地方停好车,淡淡地说:“这边人多,我不送你下车了。”
身边人没动,也没有声音。
顾如琢往右边看了看,程不遇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仍然听话地戴着墨镜口罩,安全带系好,就安静地歪在窗边,靠着睡。他脸很小,隔着朦胧的墨镜,仍然能看见纤长细密的睫毛,睡颜安稳。
天幕微青,因为快要亮起来的缘故,配合窗外的路灯,更显得肌肤瓷白。
顾如琢眉头皱了皱,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了。
他移开视线,垂眼去看窗外的路面。
身边的人呼吸安静,显得车内格外寂静。
几条消息跳出来,顾如琢伸手拿起手机,指尖无声地在屏幕上划着,亮度调到最小,只照亮他这边的一角。
梁静发来了新消息:“你现在在哪?出了一点事情,有个网络剧出道当红小花那边放了消息捆绑你炒作绯闻,你赶快回来!”
顾如琢连具体的事情都懒得问,他打字发送:“小事,你们自己找个解决方案算了。”
炒作到他身上的人,下场一般都不太好。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小艺人谈判不利,连带着公司一起发疯,为了红最后一搏,鱼死网破了。
“不行,你现在身边没有公司人跟着,半夜已经有人拍到你出门了!我们现在的消息是,娱记那边已经全方位出动,满敬城都在找你,对方买了热搜,天亮后路人都会知道这个新闻,你绝对会被拍到。你现在在星艺那片对不对?已经有人提供消息,说疑似看到你的车了。”
“这么麻烦。”顾如琢懒洋洋地发了个定位。“知道了。”
此时街道上还空无一人,他发完信息后,团队那边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手机振动起来,顾如琢刚想挂断,便见到身边的青年迷蒙醒了过来。
程不遇望见车已经停在附近一个狭窄的巷路过道中,外边就是主路,不知怎么的,车辆渐渐越来越多,还有一些车,看款式明显不是普通上班通勤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
“醒了就下车吧。”顾如琢趴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点燃一根烟,声音沙哑,“回去睡,小麻烦。”
程不遇不知道自己在他车上睡了多久,看顾如琢的样子,明显已经陪着自己在这里等了不短的时间了,而且看起来,外边还有更加紧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
程不遇推开车门,下了车。临走前轻轻说:“谢谢你请我吃饭,还有送我回来。”
他没有直接走巷路出去。凭着以前的经验,他大概知道顾如琢像是被媒体堵了,于是打算绕个路。
顾如琢往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半晌后方才接了团队的电话,同时推开车门走出去:“喂?”
“我们到了!对方小花和他们安排的娱记也到了!一定要注意,不要被拍到同框了,我们就在马路对面!你现在一个人?”
“算是吧。”
刚刚不是一个人,不过另一个小麻烦已经走了。
顾如琢抬起眼,丹凤眼里无比淡漠——他已经看见了对面女星团队出现在街头了,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清二楚。
曾经有一次他爆出绯闻,就是对方上赶着挖他的行程,硬贴过来凑成“清晨同行”,反手再把绯闻炒上热搜。
这种情况,基本就是小公司和明星本人没有退路了,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要拿捏住这个热度。
他已经是明星中实力和后台硬得无人能敌的了,即便如此,仍然架不住人心贪婪,世事复杂,最保险的办法,是将自己完全与他人隔绝,与世界隔绝,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他的团队保镖也到了,顾如琢抽着烟,往外走去,一大帮西装革履的人立刻凑上来围住了他,不给任何人靠近他的机会。
天已大亮,路边有不少人驻足围观,都被拦在外边。天气预报中,今天仍然会下雨,地面还带着水痕。
上车前,他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停一停,随后靠在车门边,低头阖眼,似乎在等待着把这支烟抽完。
程不遇绕了路,回到酒店时,酒店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路人议论纷纷:“顾如琢?顾如琢昨天是在星艺大学附近吗?救命!在我睡觉的时候,顾如琢可能就在同一条街上晃荡……”
“我靠!真的是顾如琢!我第一次见到真人,这也太帅了吧!”
外边的人越来越多,都往那边看去。
保姆车和工作人员身边,男人立在车边,高挺俊秀,肩宽腿长,因为学过戏的缘故,面容中英气与阴柔并存,一双丹凤眼亮而锐利。程方雪以“利”与“柔”闻名,他完全学来了程方雪的锐气,是极少的单凭气质就能吊打一众红毯男星女星的人。
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出挑的。
一支薄荷烟燃尽,顾如琢抬起眼。
这一刹那,视线不偏不倚,越过长街。
酒店门口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在!看!我!们!他在看我们!他真的看过来了!”
程不遇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
这一刹那,烟青色的清晨中,越过重重人群,他与顾如琢的视线对上。
那双俊秀的丹凤眼中仍然没有情绪,或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仿佛只在这一刻,为了确认他回到酒店似的。
两三秒后,顾如琢移开了视线,回头和工作人员一起上了车。
距离太远,程不遇也想明白了,上个司机多半也在等他取消,所以一旦有更近的司机定位,就自动移交了过来。深夜五千米跑过来,还挣不到油费。
程不遇看了看手机,低头拉开后车车门,顾如琢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没什么情绪:“你坐副驾驶。”
他说什么,程不遇一向不过问理由。
程不遇转回了前座,安静坐好。
顾如琢启动车辆,看了一眼他的定位,调整了导航:“他们说你不回去了,现在住校是么?”
他这一句问得很平淡,如同寒暄。
程不遇“嗯”了一声,声音清淡:“课很紧,所以和朋友一起在校内租房住。”
车里安静下来,是一片静谧的沉默。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和他同处一个空间时,似乎总是这样的沉默。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敬城华盈路37号的小巷剧团。这闻名全国的北派戏班子,就开设在这样一个清幽的小巷里,隔着绿玻璃窗面,没人知道里边聚着一帮耀眼的少年。
程家管家跟在程不遇身边,声音里不无自豪:“老爷子就经常说,娱乐圈那些是次要的事,把北派传下去才是主要的事,你能来这个地方,也是因为条件好,有童子功,知道吗?在里边,千万不能透露你的身份,就跟着他们叫师父。”
程家有程家的规矩,这个森严的艺术世家,还保留着老一派的行为准则。
私生子不能进门,他们能把他接回来,已经算是对他很好了。
那时已经是傍晚了,程方雪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正是一个班的师兄弟们下课休息的时候。
一个个俊美的少年坐在一边,程不遇一进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望过来。
有人说了句:“是程家那个刚来的……师父在外边的那个孙子,私生子。”
“私生子?这说法我听着奇怪。”有人随口唱了一段,“——卜凤你听可是婴儿?哦!是风吹殿角铁马之声!”
“您可别给他贴金了,那是公主之子!”
一片哄堂大笑。
后来程不遇才知道,他们唱的是《赵氏孤儿》的部分,以此来嘲讽他的身份,说他是没名没姓的野种。
敬城人就是这样,守规矩,排外,爱憎分明,北派这帮子唱戏的更是,个个都是拔尖出尘的少年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管家也离开了,程不遇一个人背着书包,找了个角落安静坐下,视线望着地面,眉目凉薄。
不急,不躁,不恐惧,不羞赧,也不逢迎,他只是在等程方雪回来,听自己应该做的事。
“刚那句谁唱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随后,门被推开了。
这的声音和别人都不一样,很亮的声音,透着某种明亮的金贵和骄矜,能让人为之一振。程不遇抬起头,门边靠着一个少年,神色慵懒,却透着某种肃然的凛冽。